老板顿时就傻了,不由自主地弯下膝盖,哆哆嗦嗦地被枪顶着向后退,一边退一边商量着说:“别别别······良民,良民!大大的良民!”大家听到掌柜的在大声说话,都聚集到大堂来,一看,那人果然是日本兵。这时,后面又进来一个,单手把这枪杆子一把推开,示意自己要跟老板说话,于是,举枪的日本兵就退到了那人身后,拄着长枪站定。

“马上有一队官兵到镇上来,20人。你们赶紧多准备些饭菜,一定要有几样最好最有特色的!”说完,他回头看着那兵,好像是在问他的意见,二人一对视,那日本兵立刻配合地“嗯!”了一声。他们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打算回话,不耐烦地转身走了,两扇门在风雪中来回拍打着门框,哐哐直响,比平时的声音更大几倍。老板被吓得不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一阵子连话都说不出来。李老师傅拎起手里的刀,一下子把刀尖插到手边一张桌面的缝隙里,朝着餐馆大门的方向,吼了一嗓子:“开工!”大家这才被震地回过神来,一个个嘟囔着:“走吧走吧。”脸色阴沉地各干各的活儿去了。从中午到现在,姚安就一直待在后厨专心地收拾厨具和灶台,她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和来的人。等她收拾得差不多时,大家又一下子涌进了后厨,紧张地做起菜来。刚开始的时候,姚安心里还闪过一丝小小的喜悦,以为是镇上哪位有钱的乡绅来了。然而,陆续进来的每一位都没有要跟姚安解释原由或分享喜悦的意思。这说明,来的人是店里不想招待却又惹不起的日本兵。

人一旦忙起来,通常无暇想太多,究竟是不是刻意回避,无从断定,可有些往事,就是暂时记不起。恐怕是,生命都无比渴望幸福,盼望在温暖和煦、舒适安逸的日子里长眠,但这只小剂量的麻药劲儿过了,谁都得勇敢地醒来,扛起那其实从未缺席的命运重担,别无他选。命是自己的,而命运却是另一回事儿。

半个时辰之后,正盘算着如何摆餐具的店小二们就听到了门外一行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又是之前的日本兵最先粗鲁地推门进来,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心疼地看了一眼门,没敢吭声,满脸堆着笑,两步并作一步走到门口,迎进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他们像训练好的一样,分工协作,迅速将四张小桌拼成两个大桌,依次在摆好的凳子边站定。同时,那个日本兵指挥着老板,从雅座里撤出四个红木雕花扶手椅,其余四个摆好。老板赶紧示意店小二,把崭新的餐具都摆上。一切都准备妥当,那兵便迅速走到门口,开门请原本站在外面边交谈,边对周围指指点点的几个人进来。四个人依次进了门,那兵将他们请到雅座,自己则到旁边的一个大桌边站好。首先进门的那位年纪要大一些,留着胡须,他在主位上坐定,摘下皮手套皮帽子放在桌角,其他人等他坐定,才一齐坐下。自从镇上有日本军队驻扎,类似的事情也时有发生。而这支队伍看起来有点儿不一样:那些士兵更年轻一些,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较新的长款军用棉大衣、棉帽和锃亮的军靴,背的枪看起来更新、构造更复杂。

老板让店小二拿来茶杯和水壶,给大家倒茶,并亲自给雅座里的四个人倒。先给主位的倒茶时,那个人还朝老板点了一下头,老板不习惯地愣了一下,才又陪着笑给其他人倒。“老板,向佐藤将军介绍一下这茶。”之前来过的那个中国人对老板说道。“好,好的。佐藤将军,这茶叫做君山银针,产自洞庭湖的青螺岛······”等老板不再继续介绍了,那将军才用发音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道:“你们的《红楼梦》一书里曾写到,妙玉用隔年的梅花积雪冲泡“老君眉”,指的就是这君山银针了。”老板听完,不停地点着头,说:“对、对、对,正是用雪水煮的,正是,正是。”接着,他又跟坐在左手边穿军装的人用日语交谈了两句。其实,餐馆根本没时间和多余人手去取或买更出名的茶,店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个,这小众茶因有历史典故系在上面,才不至于得罪那些日本人。老板虽心疼店里仅存的这最后一罐,却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喝过茶之后,那个中国人对老板说:“老板,上菜。”老板弯着腰后退几步,转身快速向后厨走去,招呼大家走菜了。

大堂里并没有像往常日本兵来时一样,吵吵嚷嚷,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其他人都不怎么讲话。跟之前来过的那个中国人并排坐在佐藤将军左手边的还有一个人,他更瘦一些,稀疏的头发勉强盖住头顶,是做翻译的。佐藤将军有什么问题就先问他,由老板解释完,他再用日语说给将军听。这些人安静地吃着,老板和后厨里的人们神经却一直紧绷着,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出什么状况。姚安靠着门站着,望着院子后面的一片天空出神,来的这些人,和压抑又无法确定的气氛,让她怀念起了从前的日子。两个地方,两种环境,虽同处在一片蓝天下,战火硝烟笼罩着,但那并不一样,不是么?每个人冒着生命危险,在前线,在战场上,在枪林弹雨中,筑成一面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墙,护着后方的同胞们。后面的人虽有安全、温暖,前面的人有的却是无尽的希望和坚信自己能改变这一切的力量。那个日本将军又问了老板一些镇上的情况,留了一张白条在账上,说改天结,然后就走了。老板气得把那页整个都扯了下来,啐了一口,使劲儿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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