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希平在房间里先是写着作业,写得乏了,她便歪着脑袋,把脸颊贴在作业本上。她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阳光照在船蓬上,挂在船檐的冰溜滴着水,听着水滴湿哒哒的声音,她想起了小时候——她和小伙伴们把冰溜当冰棒吃,一边吃着上学去。那时的时光真是无忧无虑啊,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一来到爸妈身边应该感到幸福才对,怎么变得小心翼翼地,怎么也学会了“忧愁”两个字,真的是自己在长大吗?想到这里,两弯浅眉深锁了起来。

妹妹们和其他小伙伴们一起去了老堆下的湖面上溜冰,他们无忧无虑地到处找游戏,走路的时候衣服嚓嚓的响声,像踩在雪地里一样。每个小脸都冻得通红,笑容像冬天里的红双喜。居晓月胆小不敢溜开了,看着二姐“呼来呼去”玩的比男孩子还来塞。她试着慢慢找着感觉,刚刚可以哧溜了一小段,便大胆起来,得意洋洋的学着其他人倒着溜,她也准备炫技给大伙瞧瞧,结果一个‘后倒墙’把她摔的认得不家的方向了,站起来的时候眼前全是星星。居子月狂笑一阵后,得意地对小妹说:“咦喂,你歇歇吧!(方言,这里的‘歇歇吧’是拉倒吧的意思。)你看我的!”说完,她一跐溜,脚没煞得住,叭叉摔出去几丈远,惹的所有伙伴们都笑得停不下来。

晚饭后,周信文带着三个女儿去浴室洗澡。孟巧菊用力地扔掉烟头,然后买着票,看见周信文后,笑着打招呼:“居师娘啊。”周信文应了一声,又问:“你一个人来的?”孟巧菊回答说:“嗯。”这个女人四十来岁,大家都叫她“孟虎子”,被烫伤的疤痕从右脸沿着脖子到乳房上,小孩子们看到她都有些害怕地躲在大人的身后。

雾气腾腾的澡堂子里幽暗闷热,周信文找了两个空箱子,把衣服放进去,又对女儿们说:“你们脱好后先进去找位置。”空气里混杂着肥皂的味道,居希平第一个进去后站着等位置,居子月和居晓月懒的等淋浴,索性泡在了水泥池子里。

孟虎子也在池子里,但大家都会有意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周信文进来后,看大女儿还傻傻地等着,便走到一个年长自己的女人边上问:“水热啊?”女人回答说:“挺热的。”女人回头一看,说:“是居师娘啊?”周信文虽然不认识她,也应了一声,然后说:“借我们冲一下哦。”女人立马让出位置,说:“你们冲,你们冲。”说完,女人坐到池子边上,拿着毛巾给自己洗,一边问:“这是你家姑娘啊?”周信文回答说:“嗯呢,大闺女,池子里的两个是二闺女和小闺女。”女人看了孩子们一眼,然后笑着说:“我也姓居呢。”周信文问:“你是哪里人啊?”女人刚要回答,就听见池子里的一个女人和孩子们惊叫着:“啊!”一边逃窜离开,原来池面上漂浮出一坨新鲜的屎,孟虎子的笑声不绝,这是她才拉的屎,看着大家惊吓的样子,她兴奋不已。孟巧菊的清醒和痴呆,总是好一阵坏一阵,她和家人住在老街里,家人都把她当痴子看待,但她觉得自己很正常。浴室有人便骂她:“你神经病啊,恶不恶心啊!”孟巧菊立马回骂道:“妈嘞个屄的,谁敢说我一句神经病试试,老娘薅不死他!”周信文带着女儿们赶紧洗好穿衣服,她又询问女人的名字:“你叫什么?”女人笑着告诉她说:“我叫居瑞英,住在老街里。”她又瞟了一眼帘子后的孟虎子,轻声地对周信文说:“她一时好一时坏,坏的时候还要抢人家手里的烟抽,她的哥哥姐姐没有一个人问她的,都随她去了。”

黑魆魆的水岸边,只有居照宽家还亮着灯。周信文端了一碗水饺上桌,说:“锅里还有炕的。”居照宽应了一声,问:“今天洗澡人多吧?”周信文找出针线盒子,一边回答说:“多的跟下饺子似的。”居照宽笑了笑,他看着碗,说:“饺子吃酒,越吃越有。”说完,他搛了一个饺子咬下一口,不时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周信文说:“马上都到第二天了,你还不睡啊?”居照宽说:“嗯呢,最迟等到十二点,一会儿人家来买东西,省的我再从被窝里爬起来了。”周信文这会儿倒不会说他贪酒了,因为年近过年,生意忙到夜里都会有人来敲门。居照宽说:“你先休息吧。”周信文把篮子里的几张布条拿出来,说:“我也捞不到睡额,还有几条布这个百家被就缝好了。”

当他听见有人上条板的声音,那人敲着门带着一口皖南口音问:“居师傅啊,居师傅啊,睡了没有?”居照宽笑了笑,放下筷子先说了句:“侉子来了。”然后又应声道:“没呢,来了来了。”起身去开门后说:“没睡呢,你不来我不敢睡啊。”对方被他的幽默惹笑的忘记了冬夜的寒凉。小侉子打了个喷嚏,问:“炒菜锅还有卖啊?”居照宽领着他进来,一边回答说:“有哦,你要几号炒菜锅?这个是一号,比较小一点的。”居照宽把两种尺寸的锅拿给他看,又接着说:“炒菜锅只有两种型号,家里人多的话就拿二号。”小侉子说:“我就要这个最大的,家里人口多。”他拿着掂量了几下,说:“挺重的嘛。”居照宽拿出称,一边说:“你放心,买不了你上当的,轻的你用不了几年呀。”说着,又举着称杆给他看,说:“那,这么高呢,我的手你也看到的。”小侉子高兴地付了钱,说:“好的,好的,就是在你这买我才放心。”他付了钱走到船头,居照宽便送他到船头,然后说:“慢走啊。”说完,关上了门。船窗外,夜雪兼风,居照宽坐在在饭厅里继续自斟自饮。

徐承栋穿着圆鼓鼓的橡胶衣浮在水面上,像一个笨重的轮胎人,他用力地划动着肥硕的手臂,身体慢悠悠地蹚过河去,鼻头被冻得通红,嘴里呼出热气,但为了贴补过年的家用,他摸了一个上午的河蚌,心想:“这个季节的河蚌,到底能卖个五毛钱一斤呢。”居照怀在家里做着肉坨子,动作麻利地像个急性子的猴子,徐义旸拿起锅屋里的蒲包,看了一眼不解地问:“你把馓子剁碎了干嘛?”居照怀解释说:“一会儿倒进肉里一起划呢。”居照怀说完,他更加怀疑的眼神问:“第一次听说馓子做肉坨子的。”居照怀一边练功似地和着肉糜,一边说:“这是以前我家妈妈做的,你不懂,馓子肉坨子做出来暄,再说了,哪有那么多肉把你吃啊!”

徐义旸则漫不经心地拿着蒲包沾上石灰粉,然后跟在两个女儿的身后一路走一路打“倒凳子”,(乡俗,倒元宝,寓意来年丰收)从院子到门外,整个村庄的路面跟下过雪似的白花花的一片,年幼调皮的孩子们踩跳在这一个个圆形的“倒凳子”上,被大人们制止道:“不能踩,你看你的鞋子多脏啊。”

相亲们逢人就拜年祝好,徐义旸调侃地问:“老陶,今年分了多少胡萝卜啊?”老陶挖苦地回答说:“不欠大队的就是好事了。”他又关心地问:“徐承军过年回来吗?”徐义旸笑着回他说:“回来呢,还在路上呢。”此时的徐承军坐在大巴座位中间的过道上,没有小板凳的就只能站到终点。为了打发颠簸而拥挤的时间,徐承军拿出包里的报纸,刚翻出一面,司机就来了一个急刹车,措手不及的徐承军歪倒地扑进旁边老太太的怀里,徐承军立马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啊。”他心里想说的是:“幸亏不是小姑娘,不然还要骂我占便宜呢。”

镜头回到植坝,由于这两天的熬夜赶货,居照宽今早睡过了头,收音机里放着激烈的戏曲鼓乐,周信文则在后舱里剁着葱姜末,两种节奏前后呼应,都没能把居照宽叫醒。周信文一边和着肉糜,一边自己骂自己:“真是忙的头脑发痴咯,葱姜末差点忘记放了。”周季山和孩子们在饭厅里吃着早饭,因为周季山的严格,居竟松,居子月和居晓月吃的特别安静和乖巧。直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弥散到饭厅时,连一向斯文的居希平都不淡定了。四个人齐刷刷的冲到后舱,居竟松咽了口水,说:“妈,炸肉坨子呢?”周信文知道他们都等着吃现炸出来的,于是说:“你们拿碗,我炸几个你们吃。”说完,四个孩子从碗橱里拿出碗和筷子,排着队像小鸡似的站在周信文的旁边等着。

早晨晾出的衣服已经冻的浆硬,整饬洒扫后,阳光才渐渐明亮起来,周信文把平日里挤时间缝的百家被晒在慈祥的阳光下,百张布条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做成被套子,所有的祝福和耐心都缝进了那些细细碎碎的时间里。船帜上,褪色的五星红旗被换上崭新的一面,孩子们翘首盼望的春节就要到了。从南头走到北头,年画摊摆出十几家来,冰糖葫芦串起一年的酸酸甜甜,炸臭豆腐的老太太,不慌不忙地丢进“万里飘香”的豆腐干,油锅里滋滋地响。李采霜则故意相隔老太太很远的距离,雾气缭绕的都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迅速地用鹅毛惮去多余的米粉,一分钟就出炉的米糕还是等不及地在做。孩子们在街上转悠的买贴画,买平时吃不到的零食,有的玩套圈,有的手里拎着糖果饮料,嘴里还一边啃着甘蔗。调皮的男孩子突然点炸一根鞭炮,吓得旁边的大人一个跳脚。炮竹的红色碎屑点贴着路面,清冷的空气里充斥着喜庆和炮竹的火药味。周信文置办了一堆年货,糕点京果,生食熟菜,还给自己买了一双带跟的棉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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