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红宛镇在革命前的最后一次庙会,赶集的人比平时多了一倍,土地庙前也贡满了茶果。观音庙外排着队,人们努力地够着脖子往里走。挑担子的筐里装着寿桃和寿面,瞎子聋子瘸子个个出来托碗乞讨。淮剧团的演员们在后台化着妆,玩龙船的表演队伍游街串巷,紧跟着的花船演员左摇右摆,媒婆演员在花船旁边走边扭动着夸张的动作,惹得大家开怀大笑,蛤蚌舞一张一合,踩高跷的跟在花船的后面。家家门口都放着宝塔形状的斗香,清烟袅袅,散而不断,祈福萦绕着整个小镇,也像极了人世间的念念相续。

周信文回到家里,看着穿军服的人离开自己家后,问:“爸,(红宛喊爸,读音ye,第二声。)他们来给你量尺寸啊?”周季山一边拿出酒杯,一边回答说:“嗯呢,脚轱辘没了,鞋子就得订做。但也亏当时的一个医生,不然我这右腿都要被锯掉。”周季山于一九四三年参加革命,四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担任过二十军五师高射炮兵团战士,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淮海战役,于一九五六年复员。周信文听见他提到的医生,顺而明知故问:“是相片里的那个医生吗?”周季山倒着酒,先问了句:“你怎么知道的?”周信文拖出长条板凳,坐了下来说:“妈妈在你的褂子里看到的。”周季山坦诚地说:“有这么个人,但不是那个医生,照片里的是个护士,当时负责照顾我们这些伤员,相片是她送给我的,我也告诉她我家里的情况,那个时候还没有你呢。后来我去打仗了,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周季山穿着蓝色的中山装坐在桌子边,用手调整了一下耳朵上的助听器,看着她开心地样子,又问女儿:“你又去看花船了?今天早饭不吃就出去啊!”周信文笑着回答说:“哦,三妈让信芝来要点米,我舀了一些给她送了过去,然后跟她们一起去的。”及笄之年的周信文梳着两支麻花辫,纤瘦的身形亭亭玉立,笑容如夏季的太阳花,带着多彩的性格,一双灵动的双眼笑时又为她的笑容里增添了几分绵绵的情意,她穿着碎花衬衫,玫红色针织背心显得她的面容更加明艳动人。此时,阮碧云端着一碗小杂鱼上桌,说:“等一下,还有昂刺鱼蒸蛋。”周季山笑着说:“今天吃全鱼宴啦。”昂刺鱼蒸蛋这道菜是专为周信文烧的,周信文一边等着母亲端菜,这会儿先问:“我妈说那会儿大家都以为你死在战场上了。爸,你以后还会出去打仗吗?”周季山夹了一条罗汉狗鱼嗦吃了两口,然后回答说:“嗯呢,能活着回来就是万幸了。后来在黄桥找到我的,但那个时候我还不能回来,那个时候正好在打黄桥决战……”每次回想起打仗的时候,周季山的眼神里既坚毅又疲惫,他坐姿端正继续地说:“我也打不了仗了,抗美援朝的时候中了子弹,不然也回不来。你就是那一年出生的,我那时候正在朝鲜呢。”周信文笑了笑,又问:“我听妈妈说你受伤回来还去上学啦?”周信文看父亲嗦鱼嗦的饶有味道,也夹了一条,她用筷子在碗里找着翘嘴鲌鱼,被周季山制止道:“搛菜就搛面前的,不要筷子在里面挑。好了,吃好饭再谈,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了。”周信文还是有点畏惧父亲,她搛了一条面前的鳑鲏鱼到碗里。

饭后,周季山拿出香烟,对女儿说:“帮我点支烟。”周信文擦燃火柴给他点上,他苏苏地抽了一口说:“还是回家好啊。”原本在疗养院休养的他,非要回到小镇上,回到老屋。周季山说回刚才的话题:“没有文化,就得回家去种田。这是党的要求啊,杖打完了就要培训我们学习文化了。这个文化确实是需要,人不识字被人笑话呢。哪像你,一到上学时间就赖床,还装病,都是你妈给惯的!”周信文不以为然道:“上学有什么好,还是捡豆子、踅野菜、去田里看看黄鼠狼的家更有意思。”听到最后一句,周季山又感到一丝好笑。其实周季山心里也在惯着女儿,因为自己长年打仗,陪女儿的时间实在太少。周信文赶紧逃开上学的话题,反问:“爸,你打仗的时候怕不怕?”周季山诚实地回答女儿,说:“不怕是假的,有一天晚上我就在草地上睡觉,早上醒来一看自己枕了一个婴儿尸体,也吓了一跳。”他又讲起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弥补着错过的时光拉近父女俩的关系,说:“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我给你讲个故事,还是我们班里的人,他呀每天晚上都神神秘秘的出去,大家很好奇,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是绝对不相信的。”周信文的心立马被勾了起来,问:“到底是什么?”周信文被吊起的兴趣着急追问:“到底是什么啊!”周季山咳了咳嗓子,继续说:“后来我们就问他,每天晚上一个人背着大家到底去干嘛了?”毕竟作为班长,他有义务要询问一下。

战友很为难地说:“不行,我不能说。”

同班的人说:“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纠结了半天,那名战友才肯说实话:“不过你们一定要答应我,不能告诉别人。”

几个人坐在房间里好奇地等着他的解释:“好,你就说吧。”

战友告诉大家,说:“我碰到了一个狐仙,她长得可漂亮了,我们聊得也很投机,所以每天晚上约好时间见面。”他脸上露出欣喜,话音刚落,大伙表情同步得匪夷所思。

所有人都觉得可笑,说:“怎么可能,这世上哪有什么狐仙。”

战友对大家的不信任感到一阵失落地说:“真的,我骗你们干嘛!”

其中有人说:“你别瞎说,军人怎么能信这种鬼魂之说,被团长知道了,你就要挨训了。”

此时,周季山提议说:“要不这样吧,你让我们见一见,那我们才相信。”

战友迟疑了会儿,说:“可是她说了,不能告诉别人,否则她再也不来找我了。”

有人说:“这个简单,我们不让她知道就行了,我们躲在门外偷偷地看。”

故事到了这里,周信文的兴趣彻底提起来了,她追问:“后来呢,你看见了吗?”周季山吐了个烟圈,说:“他犹豫了很久,最后同意了我们的提议,也为证明自己所说不假。第二天晚上,狐仙准时来赴约了,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人一模一样,肤白胜雪,绑了一个大麻花辫,确实漂亮啊。”周季山脑海里也忘不了那个玄乎的夜晚,但那晚过后,那位神秘的少女真的再也没有出现。周信文一边在脑海里构想着那位狐仙美女的样貌,一边仍好奇地问:“爸,你相信她是狐仙吗?”周季山笑了笑,说:“搞不好是敌方派来的呢,到现在一直是个谜。后来我们团长也知道了,团长本来还说要给他们办个婚礼呢,结果那个女的跑的了。”周季山虽这么说,但心里也是半信半疑的,周信文听得着了迷,对这世间狐鼠鬼魂竟觉得奇妙不已,无论有没有,反正她的小小心灵里已经住着那位绑着大辫子的狐仙了。

晚上,周季山起身进房间里拿出一打钱给妻子说:“碧云啊,明天打点好一点的酒,买点猪肉,明天请梁大夫来吃饭,你明天去把信英喊来。我把今年的抚恤金一次性全领完了。”

阮碧云解开绳子,表情却不解地回头看了一眼他,问:“喊信英有什么事吗?”她把十块的放在木盒子里,然后插上插栓。周季山坐在床边,给已经睡着了的周庆贤掖了掖被子,说:“本来想让信文去跟梁先生学医,她不爱上学也不喜欢学医,这么好的机会不能就浪费了啊,所以我想着问问信英的意思,梁大夫虽然是赤脚医生,但他的医术是没得说,县城里的医生请他去坐诊他都不肯。”阮碧云点了点头说:“她呀,一跳三个圈的人,一到上学就喊头疼。不过信英应该会肯的,大妈去世的早,信英从小没有妈妈疼。田不如亲耕,孩子不如亲生,现在的这个大妈到底不是亲的,哪能对信英像自己生的呢?再加上她添的是个儿子,对信英更加不会问了,你不知道,有一次我问信英吃没吃过,她舔了舔嘴唇后对我说吃过了,哎,让人心疼呢。不过信英那孩子倒还挺活泼的呢,一点都不像大爷那老实人的性子。对了,她三妈不好意思,今天让信芝来要米,我舀了两斤给她,米缸里也没有了,明天还要上街买米呢。”周季山脱去大小不一的鞋子,披着衣服倚在床上,说:“我知道,今天信文跟我说了。明天多买点,给大哥和老四家也送点过去。”说完又问:“周庆好和我们信文一样大啊?”阮碧云把他的裤子放在凳子上,鞋掌朝外的摆好,一边说:“嗯呢,信文月份最大,还有庆树,他们仨是同年的。对了,你不知道老四媳妇还有隔壁老苗的老婆都是当年饿的跟别人跑了。”周季山说:“我听说了,老苗是不容易,第一个老婆后来被国民军当成地下党抓去了。”他又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侄儿小庆贤,轻声感叹道:“唉,当年我也是被抓去的,那时候我才17岁,后来国共内战,我在一次战役中成了‘俘虏’,我那会也害怕的,以为自己会没命了,结果让我加入了新四军。”阮碧云却听的心惊肉跳地,她更讶异地问:“我听老苗说他的前妻后来被活埋了?”周季山只是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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