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义旸挑起二十多斤的担子准备去其他乡镇里,他对居天俊说:“师傅,我去遛乡了。”居照宽是想着出去玩,便闹着说:“我也要去!”徐义旸笑着调侃他说:“你不跟你的小媳妇玩,跟我去干嘛。”居照宽明知故问,说:“什么小媳妇呀。”然后又认真地告诉三姐夫,说:“虚虚眼她们都去我二姐家了。”居天俊拿了饼给他们,一边说:“你们带点干粮,路上饿了吃。”然后对居照宽说:“你跟姐夫去吧,但不准调皮!”居照宽笑着说:“知道了。”居天俊又瞥了一眼担筐,提醒徐义旸说:“东西都带齐了吧?”居照宽替徐义旸抢答道:“都齐了,炉子,工具箱,木炭都在里面呢。”居天俊又问:“钯锔子呢?”徐义旸笑着说:“带上了。”居天俊低头负手送两人走到船头。

两人一直从宜安镇走到湖涂镇,一边走一边吆喝着:“补锅补碗咯,补锅补碗咯。”徐义旸喊完,居照宽又跟着喊一遍。两人的呦呵声在光影的变动下升高,下降,升高,下降。走累了就躺在农家的蔬菜篷下休息,绿茎上缀着滴溜溜的黄瓜,瘦瘦的,胖胖的。居照宽顺手扭下黄瓜解渴,徐义旸等他吃完赶紧催促他说:“别被人家看见了骂哦!”居照宽不管不顾地又扭了根胖黄瓜一边走一边吃,徐义旸笑着说:“你怎么摘了个老黄瓜啊,这个老黄瓜是人家要留着作种子呢。”居照宽不懂地说:“我也不知道啊,摘都摘了!”说着,他又饿又渴的啃着黄瓜,连种子都嚼进了肚子里。

往前走的沿边有一条小河,顽皮的居照宽又跑到了河边,他脱了衣服噗通一声跳进了河里,徐义旸关心地说:“你自己小心一点,我先去做生意了。”居照宽大声地回他,说:“知道啦!”

一个老人家负背着双手,问:“小补锅的,今天苦了多少钱啊?”徐义旸憨笑着回答说:“块把钱唉!”一天下来,每遇人问徐义旸总是这么一句回答,这也成了他标志的口头禅。收摊时顺便解决晚饭,徐义旸敲打了几根签子,两人把摘来的玉米穿起来烤,瑟瑟发抖的居照宽一边烤着火一边使劲的凑鼻子闻着,说:“这个稖头喷香的!”

徐义旸见他的样子怕是白天游泳得了疟疾,又说:“晚上我们住旅馆,你多弄两条被子盖起来。”居照宽对他说:“我站在太阳心里晒了好一会儿呢,比刚上来的时候好多了。”徐义旸又问:“你有没有丢个五毛钱在地上给别人捡啊?”居照宽回答说:“我身上哪有钱啊?”哆嗦的他又好奇道:“三姐夫,为什么要丢个五毛钱啊?”徐义旸解释说:“得了疟疾,要是有人捡了你丢的五毛钱,这个疟疾就跟着那个捡的人去了,这个叫走疟,是以前我们庄上的年大说的。”居照宽笑着说:“那不是干坏事了?看来以后这地上的钱还不能乱捡呢。”徐义旸也笑了笑,说:“我们再把鸡蛋炕了吃掉。”待炉火熄掉,徐义旸把补锅换来的鸡蛋放了进去焐熟。居照宽啃的嘴边乌七抹黑的,他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乌云,说:“姐夫,这天好像要下雨。”

徐义旸看着他的模样笑着说:“鸡蛋来不及吃了,等熟了装起来,我们赶紧去找客栈住下来。”话音刚落,天幕如裂帛,雷声訇然而至,徐义旸挑着担子,居照宽手里抱着一布袋子鸡蛋,俩人一直沿着玉米田走着,玉米叶上的小虫子都吓的惊惶遁逃。从田里干活的农妇狂奔回家,途经树下时被闪电一头劈中,她的女儿看见后立马出来拉起母亲,也不幸被雷劈倒在地。雷声滚动着,像随时要掉下块大石头,闪电刺进烟囱里,做饭的妇人赶紧跑进卧房里,再把痰盂举在头顶上。

居天俊撑着船快到淮安的时候,见天色不对劲,便把船湾在了运河的一个塘口里,于此停歇的船一共六条。古有文人诗怀那渔船载酒的归隐之心,却少写那逐浪滔天的险恶时境。居天俊走进船舱里,一边说:“看天,明个没有草烧咯。”薛晴梅正唱着民谣哄着小女儿入睡:“船家船家你别怕,除了铁锚不会烧。”随着她的唱吟,忽然一阵雨珠跳船,梆梆作响,豆大的雨珠直往船窗里潲,居天俊赶紧把门窗关严,说:“这雨砸到身上真疼,跟石头子一样,明天也不用去测字了,这几天肯定有雷暴雨,肯定还有台风,所以靠岸的时候我把桩子打的特别深。天还这么焐躁,晚上椭条都难受。(椭条,船话,睡觉的意思。)”但他又遗憾道:“明天估计戏也看不成咯。”薛晴梅说:“你就知道看戏。”

管芬帮着关窗,一边问:“爸爸,你们每次出行都要先测字吗?”居天俊回答说:“这是规矩。找老先生测个字,看能不能行船。”居天俊突然笑了起来,又说:“上回我顺便给孩子们测了一下命运,你们知道先生是怎么说的照涛和照英吗?”管芬好奇地问:“怎么说的?”居天俊抹了抹身上的雨水说:“勺子一响,喉咙着痒。就说的他们兄妹俩。居照涛的名字也是请那命卦先生给改的,后来你妈一连添了几个闺女,怕这个儿子养不久,便改了‘涛’字。”薛晴梅为居照柔盖上被子,一边说:“夏天的雨都是一阵子。那八字是真的,但做关目是假的。以前我去赶集的时候,旁边就是一个命卦先生,时间久了,他也清楚我们这一行里的一些花样,我也晓得他那一行里的真真假假的路子。”薛晴梅看了一眼居天俊,继续说:“你现在不是又有个老拐棍了?”说完问管芬:“居照涛在谁家打牌呢?”管芬擦了根火柴点了根蒲棒,回答说:“皮老爹家呢。”说完,她又去把舱底下的衣箱拿了出来。薛晴梅看见后,疑惑地问:“你把冬天的衣箱拿出来干嘛?”管芬淡笑着回答说:“哦,我把老二的尿布和棉袄找出来给小三子用,之前忘记带回去了。”管芬把布包裹拿了出来,又把衣箱放回舱底。薛晴梅光着脚走到床尾处,一边说:“别放了,马上六月心晒龙袍,这些棉衣都要拿出来晒一晒。”管芬没有搭她的话,带着笑容走到了艄后头。

居天俊一边脱着衣服一边看到船沿边几个萎烂的南瓜花,问:“这是什么?”薛晴梅笑着对他说:“哦,你老儿子跟老儿媳妇俩做的南瓜灯,就是把萤火虫放进南瓜的花里,然后用线扎起来。”居天俊拿在手里看了会儿,说:“他们之前说去捉星星,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就是萤火虫啊。”说着,居天俊脱去了衣服躺在了床上,薛晴梅等他躺下后,一边熄灭了煤油灯,一边说:“你还别讲,这两孩子的感情好着呢。”

管芬高兴地把棉花灯点燃,然后借着光,立马打开检查了一遍,她拿起尿布说:“还缝的好好的,哎呀,幸亏回来一趟。”说完,把尿布、棉衣重新放进布包里,然后铺上芦席准备睡觉。

夜里十二点左右,雷声在水面的上空炸开,随即暴雨对着河面疯狂地扫射。居天俊听到船顶吱吱地作响,他立马惊醒,打开窗子一看,旁边的船一下子被打翻在河里,河水龙吟虎啸,一个船民喊叫着:“不得命了,不得命了!”居天俊衣服都来不及穿地站起来,躬着身子拉住船顶,他大声地说:“快拿绳子给我!”薛晴梅正起身去拿,可还没来得下床,就听见居天俊一声:“救命啊!”连人带顶的跟放风筝似的被吹走,然后卷落进了河里。居照柔冷的直拱到了床尾处,薛晴梅摸着黑焦急地哭着呼唤小女儿:“照柔啊,照柔啊。”终于摸索到女儿后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然后往岸上逃命。居照柔被摸索醒了,她撒怨似的哭了起来,薛晴梅哪有功夫哄她,心里忧心惙惙着今晚能否活命。船晃荡得厉害,煤油灯、棉花灯、碗、衣服......有的被刮到了河里,有的被吸到了空中。皮老爹的小儿子在睡梦中被吹到了另一条船上,然而他还是继续睡着,而皮老爹一丝不挂地往岸上跑,他大喊着:“这就没的命了,这就没的命了!”三条船在河里翻跟头,还有一条在河里打转,两条被卷到了岸上,电话杆子连根卷起。人们慌张的往岸上跑,但一个浪打上来,又退后几步,一时间,又一声天鼓伴着护船体的木板的撕裂声,人们的呼救声,还有人哭喊着:“哎呀,我的黄金刮到河里了,这可怎么好!”水泥船上的麦子随后翻覆河中。龙卷风继续向村庄袭击,所到之处,房子跟包包子似的顺序倒塌。居天俊在河里摸到了个布包,他以为是谁家的孩子落水了,赶紧抓着布包拼命地朝岸上游去。薛晴梅抱着小女儿和管芬也都躲上了岸。那一夜,从余桥到四埠,40华里一共死了一百多个人个人,岸边的这六条船中死了七个人。

第二天,湖面恢复了平静,天空是如约而至的湛蓝。街市上的烧饼匠给受难的人送去饼,戏班的人送去衣服。居照涛和父亲在田里找到了煤油灯,还有人找到了自己的寿衣,摸了摸口袋高兴地说:“幸亏把金元宝放在寿衣里。”薛晴梅调侃道:“台风不来,个个哭穷,台风一来,家家都有。”管芬听到后,也想到自己缝在尿布里的金链子,随着布包被吹到了河里,当裹着棉布的居天俊手里拿着棉花灯的底座和布包回来的时候,管芬的眼神迅速地看了一眼,她确定布包是自己昨晚拿出来的那个,便失而复得的歇了口气。居照英和李广祥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带了十二张席子来补顶。皮老头捡了一条棉布裹在腰上,幸存下来的船民们搭着灶台,用惟一一个幸存的锅煮了稀饭。分烧饼的对大家说:“唉,一个年大的带孙子看戏的,爷孙俩都被砸死了。”皮老爹安抚地对受惊的皮二宝说:“这是天上的龙调皮地偷跑出来了。”说完又对薛晴梅说:“整个岸边就你们家的船没有翻掉,你家肯定行的好事多啊,有神保佑的啊。”薛晴梅淡然道:“什么保佑不保佑的,昨天天就不对劲,焐躁得狠,尤其这条河,河浅浪硬的,我们就把桩子打的比较深,所以才没有被吹翻,唉,行船走马三分命那。”皮老爹连连责叹道:“哪晓得会这么厉害啊,我还以为就是一般的台风呢。”居天俊想起一个传说来,说了句:“怕是天兵天将来捉拿大耗星君来的。”这会儿哪里还管是调皮的龙还是犯错的星君,只有“幸存者幸叹,悲逝者悲鸣。”

胧月星疏,断云微度,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迟。为了防止小偷上船,居照涛上船后放下担子,再把条板一收。他蹑手蹑脚地从担子里拿出腊肉给父亲,一边说:“爸爸,爸爸,这是你们大儿媳妇腌的,带给你们过年吃。”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伸进棉袄的口袋里想掏出来十块钱孝敬给父母过年用,但又立马收回了手没有拿出来。居天俊咳嗽了几声,吓得居照涛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了出来,居天俊微睁着眼睛说:“声音轻点,别把你弟弟吵醒了。”居照宽安然地睡在父亲的身旁,居天俊屈着膝,火盆在被子里已散尽了温度,但被子里却散出一股浓浓的烟糊味,他交叉着十指,继续说:“我可能时间也不多了,最近老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我身上,昏昏沉沉的。照涛啊,你也蛮聪明的,但是人千万不能贪心啊,做生意做手艺一定要规规矩矩的,不然就像郭雀儿登基,高兴一时啊。”居照涛一直觉得他的话太古板,他反而说:“不活络点怎么苦到钱呢,你那些都是戏文里听来的,没有这一套。”为了岔开话题,他问道:“你哪里不舒服啊,是不是碰到了那个东西啊?”居天俊咳嗽了两声,扫了扫喉咙,回答说:“一开始我以为是狐仙上船了,但老不见好,你妈妈说明天请个先生来看看。”居天俊说着说着又眯起了眼睛,嘴里还问:“你现在生意怎么样?”居照涛回他说:“我现在帮人家做打字机。”居天俊又问:“那你的房子盖好了吗?”居照涛高兴地回他说:“盖好了,就在管芬她老家,哦,她现在又怀上了,跟你们一起住也住不下,所以我们还是搬出去住的好。”看着父亲没了回应,居照涛也没再扰醒他。

第二天一早,薛晴梅对儿子说:“去把你老婶娘喊来。”居照宽一路小跑,到了居天澈的家里时,看见婶娘姜成南正在敬香,他气喘吁吁地把事情告诉婶娘后,姜成南丢下手中的念珠同居照宽赶到船上。姜成南先是看了看昏睡中的居天俊,薛晴梅一边告诉她说:“正好行船到了你们这边,晚上他解小手,打了个寒噤,然后就成天昏昏沉沉的老睡不醒似的。”

姜成南走到供台前,在香炉里点了六根烟,嘴唇翕动间,香烟渐渐烧弯了腰。几个孩子都站在一旁认真地看着,姜成南忽地一睁眼,斥声道:“来这么多干嘛,派一个来说话。”话毕,其余五根烟啪嗒啪嗒地倒下。她又对着最后一根没有倒下的烟说:“你害怕什么,给我把腰直起来说话!”接下来的景象魔幻了,那根烟慢慢地直立了起来。连薛晴梅都愣住了,心想:“这烧弯了的烟怎么能直起来呢?”居照宽看着也挠了挠后脑勺。姜成南对着这根立直的香柱说:“好了,你该哪里待着就哪待着去吧。”说完,又拿出符纸图图写写,写的符文像堆成的山形,越写越高,写完后说:“都是些小鬼捣的乱,我刚来的时候看到你们停船的岸上有一间土地庙,你们现在就到庙前,庙前的一块砖头底下压着一只蜘蛛,把它放出来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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