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来暑往,师生俩同吃同眠了一年的时光。可是为了生活,他们需要漂泊,随波逐流的童年让居照宽就此告别了学堂,回到家里也开始学习手艺,成为一个匠人。
居天俊一边教他补锅打铁一边帮他温习老船话,薛晴梅得空便配称制尺。居天俊先将裂掉的碗的两半用铁丝箍着圈固定住,他先教居照宽说了一句船话:“这叫箍龙脚。”然后又说:“固定好了打钯子,你看,这个碗要打四个钯子。”居照宽看的很认真,他好奇地问:“家里有一个碗怎么不是这样补的,上面跟缝了纽扣似的?”居天俊有些自愧不如地回答,说:“那是你大姐夫之前补的,他做细工不错,还会把钯钉补成一朵花似的呢。”说完,他拿出钻头开始打孔,居天俊一边说:“打孔敲钉的时候都不能用劲太大,这个手感要靠自己掌握的。”居照宽一边听着,一边认真地记在心里,小小年纪的眼神里就有匠人的执着与耐心。
每遇逢街赶集,居照怀就带着弟弟一起挑着担子去闯码头,并提醒弟弟说:“把护肩的围布系上,别把肩膀磨破了,回来妈妈又要找布打补丁的。”第一次学挑担子的居照宽被筐子几次绊倒,脚后跟也破了皮。居照怀的脚步倒是练的又快又匀,像有一身轻工似的,她停了下来笑着鼓励弟弟说:“没事没事,我一开始挑也这样。”
航运码头,鱼龙混杂,这里交融着汗水、金钱、鱼、虾的味道,还有粗鄙的、苦中作乐、讨价还价的各种声音。居照怀已练就一双目光如鹰的眼神,她时刻提防着扒手的光顾,一边跟过往的人热心地打招呼,居照宽则相隔着一定的距离摆摊,他将红纸铺在地上,再把首饰品,铜烟管,放在上面,铜制的戒指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亮眼。
早晨的集市散去后,他们又沿途走到村庄里,走得累了便就地而坐,居照宽拿出赚来的鸡蛋,用铁签子将两头的蛋壳戳个小洞,然后一口喝到肚子里,他对三姐说:“三姐你也弄个吃呢,这个解渴呢。”居照怀见他喝得欢畅,自己却舍不得吃,便说:“嗯呢,你吃吧。鸡蛋腥气,我不欢喜吃,我去河边弄呢个水喝喝就行了。”
家里,薛晴梅烧好了一锅南瓜粥,见俩孩子还没回来,又将陈年的稖头米拿了出来,居照秀正要拿碗筷,一边问:“妈,你又擗稖头烧什么啊?”薛晴梅说:“炸玉米花给你们吃,你点呢个稻壳子,现在就弄。”居照秀应了一声,等到居照怀和居照宽赶到家的时候,只听见船舱内连续发出“嘣”的声音,嗅着味道就知道是母亲在炸玉米花,居照宽等不及地上船一看,锅舱内已是一地的玉米花和稻壳子灰,薛晴梅也成了个大花猫,他笑着呼道:“三姐四姐啊,你们快来拾玉米花哦。”薛晴梅知道儿子在笑自己,她也笑着嗔道:“笑,笑骨头呢!”她擦了擦汗拣着玉米花一边说:“好了,我来拣,你把粥锅端到岸上,喊他们吃晚饭。”居照宽端着锅,居照秀前去拿了碗筷,居照怀给大家盛好后,最后一个给自己盛,她光着脚端着粥走到岸边的水中,居照宽提醒她说:“别走深了。”清凉的柔波涤荡了一天的疲惫,居照怀高兴地笑着说:“你们也下来吃啊,凉快呢。”居照宽见姐姐在河里吃着粥,心痒的他也想下去试试,薛晴梅担心地对居照秀说:“拿个木盆给他。”流云渐散,月亮已经悬在了船顶上,居天俊把小桌子搬到船头,席地而坐。居照怀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说:“天还这么亮,月亮都出来了。”居照宽听到后,突然撺掇说:“三姐啊,晚上我们去捉星星啊?”居照怀立马拒绝说:“今天累死了,要去你自己去!”居天俊问:“什么星星啊?”薛晴梅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对他说:“萤火虫。”溶溶月色渐渐融入水中,居天俊又给自己斟上了一杯,好像每年只有在船头的月下啜酒才算过了夏天,而这也是居照怀在船上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
一年后,19岁的三姑娘出嫁了。
结婚当天,居照怀在船上哭赖了一天不肯下条板,姐妹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居照涛见妹妹如此伤心,心疼地流下泪来,又哀叹道:“唉,就这么把妹妹扔下河了”。薛晴梅对儿子呵斥了一声,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说完,再一次地把茨菇饭端到女儿面前,对居照怀说:“这是结婚的规矩,你就吃一口吧。”居照怀一把把碗打翻,冲着母亲吼道:“什么茨菇富贵饭,是茨菇乞丐饭,我恨你们,我死也不会嫁到他家去,我不要嫁过去。”徐家派来的媒人着急地走进船舱里,说:“徐家的亲戚都等了一天了,小徐和你爸爸也一直站在岸上呢,再不走就要天黑了,他们特意借了一条船来带你,天黑走婚船不吉利的呀。”媒人又拉着新娘子的手说:“新娘子,你再怎么使脾气,也要顾及你爸妈的面子呀。”薛晴梅觉得女儿嫁过去有农田种便有粮食吃,总比他们四处漂泊的好,她想女儿的时候,也能有个地址去看望她。二来,她有一个“未雨绸缪”的想法,就是女儿嫁过去后,能在粮食上接济一些他们,所以薛晴梅坚定地对女儿说:“妈妈怎么会害你呢,徐义旸老实,是个不错的好孩子,家里虽然穷,但你嫁过去不至于饿肚子。你看今年,我们家即使有点收入都难买到粮食,家里还有你两个妹妹跟弟弟没有成家。”说到这里,居照怀沉默了,但眼神如死寂一般。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她,她感觉自己就像被押解上刑场的罪人,没有退路可走,居照怀起身去打开舱门,媒人既高兴又疑惑地问:“你衣服不换吗?”居照怀语气呛人地说:“我什么都不换。”媒人也有些生气地说:“这像什么样子呀,结婚是喜事呀,哪能穿你身上这件呢。”怎么这样的喜事到了居照怀这里跟去奔丧似的,一旁的大舅母动之以情地哄着她说:“孩子,你就把这双红鞋子穿起来吧,这是你妈挤了多少时间为你纳的,千层底厚呢,打从你们做姑娘开始,就为你们纳了。”居照怀听着舅母的话,无声的泪水汩汩地落下,完全不受控制,穿上红色的绣花鞋,她跟着徐义旸下了船,又走上接亲的船。
此时天色已晚,明月姗姗而来。掌篙的师傅撑着婚船慢慢驶进那回波浏如的水网之中,船头悬挂着一盏煤油灯,照在黝黝的水面上,像落入水中的星子。居照怀坐在舱房里,倚窗而望,萧萧芦荻犹如丛丛祭烛,她觉得自己坐上了冥船,将要带她去往水下的冥宫。她的眼睛因为哭肿了,又疼又涩,加之天色暗沉,根本看不清窗外的景象,只听见水声漾动着船体发出的声音,还有夜风拂颂苇叶的飒声。徐义旸坐在她的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他心想,等他们相处久了,她或许会转变心意的,他是个有耐心的人。
孤心夜难眠,霜草苍苍虫切切。新婚之夜,他们睡在贴了喜字的锅屋里,居照怀侧身躺在木门板当作的床上,徐义旸平躺后累的很快睡着了。被子、结婚的衣服、桌椅都是问乡邻借的,四壁斑剥的屋子就像发黄的旧报纸,居照怀心想:“这个新家还不如曾经的小船。”她越想心中越是愤懑,但她没有再流泪,而是想着该如何逃离这里。
鸡鸣叫醒了太阳还是太阳叫醒了鸡群?新娘子起了大早,婆婆和小姑却早为他们做好了早饭,她不理不睬冷着张脸,徐义旸连吃了三大海碗的稀粥,吃得肚皮像端着脸盆里的水晃荡出声,听得居照怀更是一肚子恨意,心想:“怎么就嫁到这样穷的人家来了。”新婚第二天,借来的婚礼用品还给了别人后,她趁着回门,想着永远不再回来,自己一个人逃离了这个“雨喧茅屋小,泥滑草桥长”的乡村,徐义旸后脚去船上接她回家,居照怀死活不肯,他上船,她就下去,他进舱里,她就出舱。她还气狠狠地不让徐义旸住在船上,他只好在岸上搭了个草棚子。
晚上,居照怀带着弟弟挑起一肩月色,走到市集里去抢占位置,秋冬天更要夜里出发,二十里星辰路,菜畦地里像撒了盐,可居照怀心里却想,宁愿吃这手艺人的苦,也不愿回去割芦材。直到姐弟俩的头发也被霜打了白,黎明便到了。
冰霜竞冷的腊月天气,薛晴梅心疼地叫徐义旸上船,说:“这么冷,怎么能睡岸上呢,赶紧上船,就睡艄后头吧。”徐义旸坐在棚子里,不敢答应地说:“照怀看见我就躲。”薛晴梅直拽着他上船,说:“她躲她的,你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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