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说了。”豢龙周目光炯炯:“我意已决。”
《志怪录》东海卷:有青丘之国,有狐,四足九尾,善媚幻,能食人。其有灵者,修人形,极美。
太阳渐渐升起,像只透明的红果。半山坡一片杂树林里,十几种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鸟,突然一齐从枝叶间飞上天空,唧唧喳喳惊叫着,逃往远方。
只有猛兽从树下经过,众鸟才会如此惊慌不安疾飞逃命的。
那是豢龙周一行人,他们正朝着森林的另一端缓行。异兽们自带一种神威之气,将群鸟惊起。
他们正走向一处滴水泉。那是一条水量十分有限的小泉流,像挂在赤褐色山壁上的一条细细的白线,“叮咚叮咚”地在石缝间流淌。泉流在半山坡一块盆形大石头上,形成一泓小小的水塘,面积只有一个胡瓜那么大。
那只青鸾捷足先登,载着龙女飞上坡去,将喙伸进石盆。龙马也跟着跳了上去,也想将嘴吻拱进石盆去。石盆实在太小了,容不下两张嘴,水量也太少了,只够一兽痛饮一顿。龙马突然嘶鸣起来,凶相毕露,扭头朝青鸾做噬咬状。后者哀鸣一声,扭身飞下石盆。
豢龙周眯眼看向龙女,后者一脸尴尬。那青鸾擅自脱离队伍去饮水,已是不好,又没争过龙马,则更让她丢了面子。
“离青丘还有多远?”豢龙周拍拍座下驺虞,示意它停下。
龙女正色看看前方,指着一处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画楼道:“那处画楼我从未见过,想来应该是后建的,先去那里歇息一下,再去探路。”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连忙顺着她的指头看去,果然在云雾之中隐有一栋画楼——林深叶茂,再加上云气驳杂,其余人谁也没有看出云雾中还隐藏着一栋华丽的画楼。
豢龙周没有回答,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摩挲着坐下驺虞的顶毛,缓缓仰起头。视线越过前方灵寿君的肩头,看向远处巍峨雄伟的画楼,眼神一时深邃起来。
“也罢。就听你的,在那里歇歇脚罢。”
说罢,他一拍驺虞,如飞似箭,顺平路往画楼方向疾驰而去。其余众人也都不敢耽搁,驱兽驾云,赶了上去。
行了不到半刻,豢龙周便停下了,他停在丛林的边缘——那画楼并非独栋,而是处于一座村落之中。
豢龙周停住驺虞,一双凤目看向远处的村落。
雾很浓,像羊奶似的灌满了村庄。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绰绰,白色的雾幔挡住他的视线,只闻村落中有鸡鸣犬吠不时响起,却不见人影。
豢龙周只觉一阵怪意袭来,当即驱驺虞回身,迎上其余人。
“村子有些古怪,雾色大的很。我打算我先去探路,你们在此歇息。”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吧?要不然我陪你一起。”摩昂有些担心。
“不必了,我把驺虞留在树林边缘,倘若暴变,他会接应我来的。况且……”豢龙周抬抬左臂,让众人看到盘在上面的玉龙:“还有它护着我呢。”
豢龙周又简单地交代了下,驱起驺虞,朝着那村庄飞驰而去。龙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恍神。
豢龙周要的就是快,座下驺虞发足狂奔,无一刻便到森林边缘。豢龙周连忙翻身下来,将盘在臂上的玉龙罩在道袍之下,背起宝剑,提了彩棍,迈开大步朝着那村落走去。
直通村落的土路上车辙印很少,可见住户不多,荒凉寂静。可那鸡鸣听起来又极其杂乱,不在少数。目光所及,最明显的建筑,便是那栋画楼。
豢龙周想了想,自己若是贸然进村,恐怕会引起村民的惶恐——手中那条霞光流转的彩棍实在太扎眼了。可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他放缓了脚步,慢慢朝着村口走过去。
村口附近并没有人,想来都在屋子里,此时已快至辰时,正是吃朝食的时辰。
这倒是让人有些尴尬。豢龙周进了村后,左手将道袍攥住,一点点朝前走,同时眼睛左右观察,右手紧握彩棍,随时可以发起攻击。
村落中处处透着祥和,他适才走过的这段土路是由村庄中的一条主干道。这条狭窄的土路颜色青白,但可以看出那是由乌油油的黑土筑成,但久经践踏,黑色都沉淀到底层。
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骡马毛驴的半圆蹄印在地上层叠着,路边还有些如黑豆般稀稀拉拉的羊粪。
在进入村子后,雾更显凝滞,豢龙周能听到沉重的水珠从树叶上扑簌簌落下。
“喂!你是哪里来的?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往里闯?”
路边的一处院子里,钻出一个青衣男童,对着豢龙周叫了一声。
豢龙周用耳朵便能听出来,他这声招呼之后,不少屋门都被打开,附近的村民都走了出来。
“贫道云游到此处,腹内饥渴,到此讨口吃食。叨扰叨扰,村中何处有食肆?”豢龙周装作是云游的道士,对着那个青衣小童作揖问道。
青衣小童摸摸下巴,流水般的眼珠一转,指指远处的一所房子,说道:“月秋姑姑做的菜很好吃,你可以去那里。”
“我不认识路。”豢龙周满脸堆笑,情真意切地恳求道:“烦请带路。”
青衣小童眨眨眼,思考了下,问豢龙周:“我为你带路,你能给我什么?”
“这小孩可真是会做生意。”豢龙周想着,将彩棍递给左手拿住,右手再身上摸索了半晌,才摸出一包由麻布袋装着的蜜饯来。
“喏,这个给你。”豢龙周将布袋递过去,心中一阵肉疼。这蜜饯还是他从摩昂身上搜出来的,自己都还没吃上几颗,如今全要便宜了这个小孩子。
青衣小童一把抓过布袋,急不可待地打开布袋看了看,然后咧嘴一笑:“我带你去。”说着,他便嗖地一下跑到豢龙周前面,豢龙周一怔,旋即迈开大步,紧随其后。
村里的各处是青衣小童再熟悉不过的了,所以他跑起来毫不迟疑。他在村里钻行拐弯,发足狂奔,豢龙周必须全力奔跑,才能跟上。不少村民都侧目相看,打量这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道士。
再拐过三处路口之后,那个青衣小童终于停下脚步,豢龙周也随着他停住脚。他抬起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华丽非常的画楼。匾额上写着“食味斋”三字。
“这是谁啊?”
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惊问。
豢龙周循声望去,却见左侧方坐着一个女子,年纪约二十三四岁,珠光侧聚,珮响流葩,眉锁春山,目澄秋水。那粉颊上晕着两个酒涡,似笑非笑的瞧着豢龙周。
豢龙周一眼看见,吃了一惊,那双眼睛就如被他勾了去的一般,登时神魂不定起来,便呆呆的看着她。
“不对!”
豢龙周的目光在女人身上停留了三息,当即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收敛心神,在心中默念起清净诀。
“这位道人,敢问是从何处而来?”女人站起身来,一双小手扯住豢龙周的衣袖。
“从东海岸上来。”豢龙周犹豫了下,又补充道:“是从陈家村来的。”
他尽力说的含糊,这个范围很大,让人摸不出他的底细。
女人“哦”了一声,瞧了豢龙周一眼,又微笑一笑,只觉媚眼横波、红潮上颊:“我叫月秋,想来你远道而来,已是肚饥了,且进来吃些吃食,垫垫肚子。”说着,便将豢龙周携入楼内。
豢龙周只觉得一阵阵发晕,明知是因为这女人的缘故,便在心中默默念诀,收敛心神。
入了楼内,目光所触之处尽是华侈,四下里都是奢侈器物。雕梁大柱,比比皆是,尽显奢华之气。
豢龙周才入楼内,便闪出数十名妖娆女子,都是杨柳为眉,芙蓉如面,直往豢龙周身上扑来,将他团团围住,佯嗔娇笑,慎态动人。
“这位道人想吃些什么?”月秋走到一旁的长案前,看向豢龙周。她对这个外来人心存着歹念,但媚眼扫来,瞧见豢龙周俊秀挺拔,一脸正气,不禁有些不愿下手了。
此刻豢龙周正在心中默念口诀,哪里答得上来,可又不能不开口,便含糊道:“随便弄几样小菜上来便好。”
刚才他只是觉得不对劲,现在他可以断定,这村子绝对有古怪。至少,这栋画楼是有古怪的。除了月秋,楼内的其余女人也都让豢龙周感到一阵阵心烦意乱。
这不是他定力不够,而是这些女人都用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法术,让人意乱情迷。
月秋点点头,转身穿过几道屏风,往庖屋去了。
豢龙周紧咬牙关,甩脱众人,走到一条长案后坐下。他双足跏趺,禅坐冥想,任由那些女人千般妩媚、万种娇声,只当做耳旁风响。
过了约有一刻,那月秋仍不见回,豢龙周再也坐不住了,呼地站起来,瞋目看向周围的女子。那些女人见他站起身要走,纷纷娇声不依,粉拳连捶。
“滚开!”
豢龙周暴喝一声,抽身便要往庖屋去——他看得清清楚楚,按照月秋离开的方向,她只能前往后院的庖屋。可豢龙周没想到的是,他才抬步要走,却再次被那些女人拽住,挣脱不开。
豢龙周挣挫几下,见那些女人拽的紧,脱不开身,便默念口诀,使神通,将魂魄出窍,借灯盏儿里的烛火化形,捻着诀隐身往庖屋走去,却仍留本身躯壳在原地陪那些女人。
他顺着回廊走到后院,隐在廊坊下,探头观察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似乎庭院里并没什么动静,而那间作为庖厨的小屋也没有丝毫声响,心里不免有些不解。
按理说做菜便是没有动静,也该有香味飘出,可这庖厨一点声响也无,这让豢龙周心中疑窦重重。
他决定再往里走走看,便向前挪动了几步。突然他耸耸鼻子,闻到一股极细微的脂粉香气,忍不住地要打喷嚏,连忙捻诀变作只麻雀,飞上枝头叽喳地叫了两声。又跳下枝头,捻着诀隐身向前。
这胭脂香气不是月秋身上的,她身上没有抹胭脂,可这香味又能是谁的呢?
豢龙周不免谨慎了起来,唯恐这香气有古怪。他使起穿墙术,屏住鼻息,靠那肺里气,一头扎进庖厨。
一进庖厨他便傻了眼,整个屋子里根本没人,而地上和墙角那些层层叠叠的木笼子里,却散落着一层厚厚的鸡毛。
这得有多少鸡?豢龙周眯眯眼,准备离开这里,他刚转过身,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快点快点!那个道士该等急了。”
“不着急,那道士就是太乙金仙,吃了我做的这只鸡,也要睡死过去。到那个时候,把他身上的好肉一分,全吃进肚里去。”
豢龙周的凤目闪过一丝惊疑。头一句是月秋的声音,后面那句声音尖细,听着也是女声。
“好哇,我倒要看看,你这孽畜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豢龙周心底暗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豢龙周来不及细想,便捻着诀在地上一滚,化作一只雄鸡,立在木笼上。
就在这时,两道身影走进屋内,一个体态妖娆,是月秋;另一个面容娇好,外罩一件紫纱长袍,极转过身,便让豢龙周瞧见那裙下坠着的九条尾巴。
“好孽障,原来是九尾狐狸!想来这里便是青丘了!”
豢龙周心头一喜,扇动双翅,啼叫一声。正引得二人看来。
“哪里来的公鸡?正好与我做菜。”紫袍女子笑了笑,盯着豢龙周的眼睛里尽是垂涎。
月秋劝阻道:“墨秋,这鸡来路不明……”她话未说完,豢龙周却耐不得性子,张开双翅扑来。两人连忙躲开,却见那只雄鸡落在地上,噗得化作一道白烟,骤然消散。
原来豢龙周这法只可用得一柱香,时辰一到,肉身便自将魂魄召回。若魂魄不归,后半辈子便只能做个痴傻人了。
豢龙周魂魄归了本窍,双目精光一闪,呼地站起身,一脚踢翻身旁众女,双手提起彩棍,大骂道:“我把你这该死的妖精!且来看棍!”
他手中那条彩棍刹那间霞光大盛,直直朝着众女打来,那些女人一惊,连忙化作本相——却是一群杂毛狐狸,都是九条长尾,急慌慌四散而逃。
豢龙周本没想打死她们,那一棍打空,却将身前长案打了个粉碎。就在这时,三四名皂衣小厮听到声响,举着棍棒围过来。豢龙周也不耽搁,一路棍打入庖厨。
却说月秋、墨秋二女正当惊疑,却听到外面大呼小叫,气冲冲出来看,却见那个道士轮棍打了进来。
“这道士!”
月秋怒气冲冲,一展衣袖,只见一道红烟弥漫,直冲冲朝着豢龙周面门扑来。豢龙周站在原地,耳边“呼”的一声呼啸,那如墨般的红烟便已掠过他面前。
在他昏倒之前,他看见,以月秋为中心,红烟如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涌去……
风吹过森林,刮过树木的枝丫与叶子,发出犀利的响动。几只雀鸟突然惊起,抖动着翅膀,直冲上苍天。
“这么长时间了,他会不会出什么事?要不然我们去看看。”龙女看向丛林的边缘,目光中充满了担忧。
摩昂抚摸着逼水兽硕大的的头颅,当即回答:“不会。”
而灵寿君则是没好气的说了句“别说晦气话”。
龙女很不高兴,这两个人对她的话不屑一顾,换谁也会恼火:“喂,我和豢龙周只是合作关系,可不是你们的部属,别这么对我说话。你们不去看,那我去。”
说着,她抬腿朝丛林边缘走去。
摩昂上前一步挡住她:“你不能去。”
“为什么?”龙女的眼神带着疑惑:“你不怕他死在那里面?”
摩昂抬起手臂挡在前面,坚持道:“听他的话,不会错的。我们要等到他回来。”
听到这句话,龙女的脸色变了变。她反问道:“如果他死了呢?难不成你们还要继续等?”
“他不会。”摩昂目视前方,没有多余的废话。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龙女感到很奇怪,她不知道摩昂为什么会对那个道士有这么大的自信。
摩昂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你与他交手过,难不成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况且,他可是荡魔天尊的徒弟,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龙女当即呛声道:“就算是神仙也会死。”这句话呛在了要害,摩昂也只能保持沉默。
两人都互不相让,就这么僵持住了。龙女摸摸额头,无奈道:“好啦好啦,我就只是去村边转转,不进村里。”
摩昂的手臂仍旧挡着。
龙女盯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道:“你可真是听豢龙周的话。这样吧,我们一起去总行了吧。”
听到这句话,摩昂的龙睛里有了一丝犹豫。而龙女敏锐地察觉到了摩昂的态度有些动摇,于是趁热打铁道:“若是无事最好,有事我们也是个接应不是?”
摩昂抿抿嘴唇,看向一旁的灵寿君,后者在一颗枫树下抱臂而立,默不作声地看完两人整论的整个过程。
“你怎么看?”
“我认为她说的有些道理。”灵寿君看了龙女一眼,说:“如果豢龙周真的出事了。我们去也是个接应。”
摩昂看看龙女,又看看灵寿君,最终咬牙决定了下来:“那就走!”
在灵寿君驾起阴阳云的同时,他飞身翻上逼水兽,驱兽朝着丛林的边缘全力奔驰而去。龙女也坐上青鸾,鸾鸟低飞着跟上他们。
可就当他们抵达村落边缘的同时,却发现整个村子已经被一道红色的浓雾所包裹,而他们也很快被那赤红的雾气所包裹。
那蒙蒙的雾气,荡漾着诡异的、似血一般的赤红。那雾时而扩散,时而收缩,像烟一样飘来飘去,似水般流转在他们身旁。
摩昂停住逼水兽,朝周围望了望:“好大的雾。”
“这会不会是瘴气?”灵寿君的一只手摸上锤柄,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龙女摇摇头,道:“这里不像是会有瘴气出现的地方,倒像是……”
她霎时想到一种可能,但没等她开口,便软软地倒在地上。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她瞧见摩昂与灵寿君轰然倒地……
水冰冷彻骨,整个水中似乎没有一个活物。
摩昂睁开眼时,只看见眼前巍峨的龙宫。那是他的家,他什么时候回的家?怎么回的家?摩昂摇摇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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