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前班只有短暂的一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踏上一个“小社会”。
在一切欣欣向荣,物欲并不压倒、而是刚好契合人们精神上余暇的黄金九零年代,在这个偏居一隅、亲族关系格外丰盈的小城,没几个同龄人上过幼儿园;童年是亲近自然、亲近他人、五彩斑斓的。
暑假,我们几个亲密的表姐弟被整日寄放在姥姥家,玩捉迷藏、到门前的花坛和菜园拈花惹草,年节时随大人们——包括二姥爷家的舅、姨们——齐聚一堂吃饭、打牌、跳舞、看电影、爬山;九八年前后二舅买了电脑,我们又跑去姥姥家沉迷电脑游戏了。
直到三年后我自己家也买了电脑。从那以后,我成了家里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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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我是独生女,在姥姥家我是领着表弟们玩耍的大姐头,在家属院里,我甚至敢转悠着欺负两三个不顺眼的孩子。但这些仅限于亲缘圈内,靠血浓于水、靠知根知底、靠看父敬子,在外面则行不通。
在外面,首先看外表。
有时就没有然后了。只要兴趣不起、机缘不至,即便日日相处的同班同学,也左不过一张相见时模糊、两别后消散的脸。
说到底,哪怕亲子、夫妻,又有几个真正相知?人们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相信自己主观臆断的,固化自己、脸谱化他人。
短短一年,我从来不晓得讲台上那位女老师的名字,她也从来不记得我的。事实上,我只听她叫出过寥寥几个同学的全名。对于剩下的,都是以手势加座位指代。
在当年的二小,学前班的老师都是一个人管一个班,既是班主任也是全科教师。能够给这一众孩童维持好秩序、打些基础、平安升学,也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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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堪称大同的学前时代,没有成绩排名、没有班委选举,各方面轻松固然轻松,但未免太缺乏让破壳而出的我们获取存在感、成就感乃至优越感的途径。
小孩子的自我尚不成型,又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本能地、最直白地渴望一些闪闪发光的功名利禄;直至历尽成败得失、骄馁宠辱后,才忽然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刻,觉得自己成了波澜不惊的一潭死水。
当是时,学前班里唯一光芒四射的“一官半职”,就是班歌的领唱员。
每天上午和下午第一节课前的准备时间,为了让大家打起精神进入学习状态,老师都会点一个女孩的名,让她站起来领全班同学唱班歌。
那是一段不知名的动人歌谣,可能是为了配合六岁孩子的学识水平,歌词被简化为“啦啦啦”,全曲一共41个“啦”。
那旋律我爱极了,时时在脑海中吟唱,至今仍铭刻在心,却始终未能觅得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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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换着点过几个女孩做领唱员,久了自然就记牢了她们的名字。
她也曾叫起过一个男同学,但他很慌张,曲调和拍子明显不熟悉,唱得一塌糊涂。可以想见,平常都是南郭先生滥竽充数的状态。
后来,老师就只专注于找相对乖巧认真的女孩了。
我每天跃跃欲试地等着老师叫我领唱,然后一鸣惊人。
因为我喜欢唱歌,也擅长唱歌,歌喉算得上清透婉转。虽然我很内秀,只会在独自一人时、或配有音响等正经场合才敢开口,但我有自信唱好,也希望优点为人所知,希望大家能看到这座冰山下的海底浩瀚。
多年后,我听到一曲《浮夸》,顿觉字字剖心。
“有人问我,我就会讲,但是无人来。”
是的,我莫小冰有野心、有渴望,愿众人礼赞,愿功成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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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老师从未注意到我;她叫起来做领唱的,都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
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起初,我以为老师身为父母之外的第一权威者,许是有某种洞察力,能大致目测出谁最会唱歌。其后,人选的参差跳跃,转而拉满了我对随机公平的期待。
却万万没想到,原来是有另一种与音乐风马牛不相及、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律在作怪。
那就是教科书和大人们常劝诫我们勿为的“以貌取人”。
——成年人总爱装腔作势地禁止孩子犯他们爱犯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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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太久,我眼见老师点的人开始重复、逐渐集中,而且站在那里沐浴全班目光的她们,无一例外都一副花容月貌。
至于歌喉呢,不过凡桃俗李。
最后,老师干脆有了一个最钟情的宠儿,几乎次次都由她做领唱。
那美丽仙鹤从从容容地唱上一句,鸡群便齐齐整整地跟唱一句。
如果允许我引用依萍的话,我得说,我唱得比她好。
在自己最得意的领域中,被徒具美貌的女孩压制得沦为背景板,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但远远不是最后一次。更不是世上的稀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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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上,仙鹤请假没来。
于是老师声称要找个人暂代领唱。她仔细环顾教室一圈,然后无视我的热切目光,挑了一个杏眼雪肌的长发女孩。
那个女孩之前一直在请假,是最近才出现在班里的。只不知是病假还是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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