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莫小冰在学前班是个硬茬,放学后却另有一番凄凉光景。

这座北方小城很小,连绵的东山、嶙峋的西山间,夹着南北狭长的城区,中央又有一条贯穿南北的河流。总体来讲,城内的东北片区贫苦、西南富裕。

我家在极东北,爸妈单位在极西南,而第二小学在中央大桥西的黄金地段。

据我妈说,第一小学坐落在城西南的富人区,我们没资格进,我家附近的第四小学则教学水平堪忧,综合下来选了第二小学。——我的表姐弟们也都上的二小,这大概就是起跑线上的人以群分吧。

-------------------------------------------------------

多少年后,我最初的母校二小原址已变成“政府幼儿园”了。建筑保留,师资解体并入他校,当年的二小不复存在。现在城南的所谓“第二小学”只是顶名。

其实早在我们那一届快毕业时,二小就成了强弩之末。毕竟是寸土寸金的城中心,一切都在向商业让步。世纪之交,学校拆除了学前班的老平房,连同操场的位置盖起一片新房,临街部分辟作商铺,又勉强将水泥屋顶作为新操场,惹得怨声载道。

不过,现在漫步街头路过时,只见那里的铁栅栏大门、白色教学楼前的回廊、校门口的精品屋都还是旧时样貌,反倒给人一种安心感。

二十余年诸事变迁,财大气粗、固若金汤的一小,在中央大桥东的二中原址设立分校区;二中搬到了一小对面的一中原址;本就在最南的一中和各行政单位,则随着小城边际的拓展,又大大南移了。

北城偏爱南拓,毕竟上属的城山市在南,BJ在南,祖国的繁华河山都在南。

这些都是后话了。

-------------------------------------------------------

在我们当年的小城,下午不到四点,学前班就早早地放学,出了学校,东北方向三公里的家是一种不可行的远征,南边一公里外的爸妈单位又是一场不值得的徒劳。

小城那时没有公交,爸妈朝九晚五,爷爷奶奶在老家,姥姥姥爷和二舅一家同住。一切都太远了。

幼弱的我难以独自踏上归途,只得困守原地。

教室门是要锁的,老师是要下班的,像我这样的孩子,只能干坐在操场最显眼的篮球桩上,以免被门卫误锁在空荡荡的学校里,然后——恒久地等待。

-------------------------------------------------------

这一等便是三年。

首次尝试突破还是小学二年级的某天。我与妈妈约定,随班上新组织的放学路队南行,她下了班就向北接我,会在路上注意寻找我的身影。

我与同学们有说有笑地往南走,可三四分钟后人去大半、七八分钟后已成了形单影只。再之后,我在跋涉中忽地迷失了所在,疑心已过目的地而不自知。

我和妈妈错过了?南行、再南行,最终会走到哪里去呢?村庄?旷野?天边?

我绝望地坐在旁边商铺台阶上沉思哀叹了一阵,终于放弃,向北返回了学校。

日后我观察街道与建筑,才承认当时只走了大半的路程,“走过头”乃是自身的妄念。我受制于对未知的恐惧——它使道路无比漫长,和孤独——它使时间无比漫长。

-------------------------------------------------------

也许有人会好奇,我爸人呢?

——我爸从未接送过我。他也一概不参加家长会等活动,甚至根本没在二小露过面。

以至于有同学直截了当地问我,“莫小冰,你是不是没爸?”

我没好气地说,你才没爸呢。

我享有父爱的最初证据,除了爸妈怀抱着婴儿时的我的合影,还有几盘宝贵的录音。我爸用磁性动听的塑普,洋溢着快活与温情,耐心地一句句教稚嫩的我唱歌。

比起视觉,我一向更钟爱声音的温度。这亦被我视为我人生最古老的存在证明。

只可惜,上次我试图播放它们时,不知是二十年高龄的复读机坏了,还是磁带本身也老化了,轮盘不转,空余一片寂然的噪声。

-------------------------------------------------------

在我清晰的记忆中,我爸喜欢户外活动,周末会举家去爬东山、野餐,他爱读书和摄影,谈吐风趣幽默;我们一家都喜欢唱歌,时而连上VCD机来一场家庭KTV。

这是好的时候。

但幸福的海面下是险恶的潜流,能令你欢笑的人终将令你哭泣。

我妈曾坏心眼地举证说,幼时的我某次夜间哭闹扰人清梦,我爸生气之下把我胳膊拽得都脱臼了,后来我就得了习惯性脱臼。

——但她又改口说,其实他没用多大力气,是小孩子骨头太脆弱。

我的史前时代像日后的人生一样有着两面性,一面朝向生机,另一面朝向毁灭。

有时,我在两者间折中出一种漠然与超脱。若我站在宇宙的尺度看地球表面,或者站在死亡的角度看生存,一切就无需再那么跌宕起伏、大喜大悲。

-------------------------------------------------------

我的父亲有时的确超越了“严父”的范畴,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不,也许他们定义的严父就是这样的。看《红楼梦》时,我就为贾宝玉之父的严苛狠绝所震惊,尔可死、但不可不顺父意。

肝火旺盛,将一切负面情绪都化作暴跳如雷,这是莫姓一脉相承的血统。听说,有个祖奶奶就曾一生气把独生子摔到柜底下。我称其为最好在我这中断的劣质基因。

在我家,哪怕前一秒还欢声笑语,下一秒我爸就可能砸碗掀桌。

在学校是个优等生、在家见我爸老实得如老鼠见猫的我,隔三岔五还是会遭受数以小时计的训斥、罚站。不管是多问了几个为什么,还是菜汤拌饭拌得太久,或者仅仅在他喝醉时不巧出现,都是罪过。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