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也知道自己与李瑞钦等人有些格格不入,处于这些非富即贵又骄纵狂妄的道友之中,他本能地有些抵触。他此次来玉阳山的目的是刻苦读书,准备博取功名——家庭期望他早日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生活逼迫他尽快解决衣食温饱。他希望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搏取社会的尊重,更期冀凭借自己的能力实现从少时就向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人生理想。
上次科举应试落第有些打击了李义山的信心,但他以为这是因为自己还不擅长应试文的刻板程式而已,他太过于自负,喜欢随感而发,挥笔而就。这确是个弱点,所以他听从老师令狐楚的话,准备专心地认真攻读,想要达到既不以文害意,又不致文体过份随意的程度。
故此,他更无心在此结交过多朋友,浪费过多精力与时间,这些世家子弟对他认同或不认同他都不在意,他本来志不在此。他并不是不知道官场上的一些捷径,但年少气盛的他自恃才高,很不屑于此道,从小家庭的贫困让他能领会老杜“残羹与冷炙,到处潜辛酸”的苦楚,他不愿追随在这些倚仗家世而轻蔑他人的世家子弟身后。但与外人认为他的清冷高傲其实不同,少时的坎坷经历让他更能明白和理解他人的苦处,出于从小就树立的匡扶世道的理想出发,他一向善待身边的每个弱者和良善之人,也乐于为他们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但对于宁国的欣赏和善意邀约,他拒绝得有些违心。初识宁国时他就被她的直率俏皮、豪放不羁所打动,这是个他以前未接触过很特别的女子。见过宁国几次后,她的平易好学、真诚待人、宽容大度更让他赞许,她真实而不矫饰、喜笑忧乐都出于自然天性,她对皇朝的担忧,渴望建功立业纠乱归正的想法都与他不谋而合。偶有两人相对一视时,她眼里毫不掩饰的嘉许与欢喜让他怦然心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抓住了他,让他开始不安起来。
本朝门第观念森严,注重家庭背景与士族地位,士庶之间极少往来通婚——何况宁国是何等身份!身份的不同,现实的差异乃至俗世的规矩与礼法简直就是不可跨越的天堑!他不得不压抑住自己心里蠢蠢欲动的爱慕之情,不能表露出一丝痕迹。他本能地躲避她,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岂止是天渊之别!
人生有幸得遇见,可偏偏只是相隔咫尺,却堪同天涯的缘分!他不由地想起李白的诗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这种无奈与惆怅和本就因这世间的太多不平而积压在心里的愤懑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冷傲表现得更加不可捉摸了。令狐绹说他越来越愤世嫉俗,其实他只是对无法扭转人世间的不公、无法把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满,但他也知道这样于自己并无益处,生活教会他的是遇事应该积极面对、迎难而上。
但对于宁国,好像除了逃避别无他法!
天气进入夏季后,雨水却较多了起来,一日初放晴,李瑞钦不知从哪里听闻距此地百里之外有一个绝妙的景致,惊险的很,遂约令狐绹等人一起去游玩,令狐绹爽快地应邀参加了。
李义山独自在屋内看了半晌书,站起来在窗边看了一下,今日天气着实难得的好,于是信步便向观后的溪边走去,见溪水较前次散步时涨了不少,溪的两岸都有人在浣衣——阴雨了好几天了,都不免积有一些衣物要洗。
溪边的草木在阳光照耀下油绿逼人,展现出夏季旺盛的生命力,空气中也散发着一股特有的氤氲气息。下了这许久的雨,溪水竟仍还如此清澈,李义山突然好奇地想一探这溪流的源头。他于是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溪边的小径还仍然潮湿,但越向上游走,花草越密,风景也更多地动人之处。行到一处山势平缓之处,溪面也宽阔了起来,但溪水并不深,一排规则的大石头间隔铺在溪中,显然是为两岸的人渡溪来往而铺设的。
看来要探明源头路还远着呢,改日再探罢,李义山想起方才尚未看完的书,正准备转身回去。忽听对面有个尖厉的声音响起,回身一看,对面溪边的树下,一个女道打扮的人正对一个蹲在溪边浣衣的女子大声训斥着。隔着岸又有溪水声响,女道尖锐的声音仍清晰可闻,言语粗俗不堪,但见那被训的女子却只是低头浣衣。
李义山皱了皱眉,两观中素来讲究静心持重,不想竟有修道之人如此心浮气躁!忽然那女道竟飞起一脚将浣衣女子身旁装有衣物的木盆踢入水中,木盆在溪中翻转,盆中的衣物落入溪里随溪水飘流而下。浣衣女子急忙起身便要下水去捞,李义山才看清原来那女子竟是华阳,却见她被女道一把揪住,竟又被连扇了两个耳光。
李义山吃了一惊,快步从树丛中奔出踏上水中铺设的石头步到溪中央,脱了鞋跳入水中帮忙捞取衣物。女道似乎未料到对面树荫下竟有人,又冲华阳骂了句:“妄想攀高枝,你做梦罢!”便慌张地走了。
还好此处水流不急,衣服尚飘得不远,但仍有一件像是一方手帕的白色之物悠悠地随水流走了,李义山未能抓住。他将拾起的衣物递给华阳,这才发现平时一身严实广袖道服的她,今日却穿了身简单合身的窄袖衣裙——想是做事方便之故,她洗的衣服也想必不是自己之物,衣物用料均不是寻常布帛。
华阳接过衣物,深深躬身向他行了个礼后,便又蹲在溪边重新浣衣。李义山忍不住问道:“方才是何人?”
华阳避开话题道:“多谢今日相助。”她并未抬起头,但一侧脸上的红痕却隐约可见。
李义山平日与华阳的交往不多,有限的几次见面时她也都是寡言少语,只是印象中她手巧善绣,安静温婉。此刻难免为她不平,虽见她神色漠然却并不走开:“她为何竟如此待你?”
华阳只低头浣衣,也不理会他的问话,很快将浣好的衣物装入木盆,起身后向他默默地行了一个礼,挎起沉重的木盆离开了。
李义山望着她细挑的背影,感觉得到她的沉默无言后有一种无奈的悲凉。
返回玉阳观,李义山见令狐绹的随从王良正在屋后的开阔处晾衣,却见他所晾之物有一方白色的大丝帕,不象是普通人常用之物,倒有些象方才溪中从手边滑过去未能抓住之物,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方丝帕是你的?”
王良见他问,忙笑道:“刚才洗衣时从上游漂下来的。我见精致得很,象是哪位姑娘不小心失手掉的,就拾了来。”
这么说来应该是华阳掉落在溪中之物,李义山点头笑道:“我知道是谁的。”
王良笑道:“我正愁找不着人可还回去,这样正好,等会干了就烦李公子交还吧。”
李义山不能推辞,点头答应了。
可待王良将晾干的丝帕交到他手上时,他却有点犯难了。华阳一向是不大搭理人的,灵都观又是严禁男子出入的,自己要怎样才能将此名正言顺地交给她呢?
正巧令狐绢来送令狐绹的一件外袍,因袍襟下的盘扣散了,令狐绹这里只有几个男仆,令狐绢那日见了便拿了去找春瑶帮忙修复。李义山遂将丝帕交给她,说明是王良捡的,要她转交给华阳。
令狐绢挑眉一笑,似想说什么但却没说,答应着接了过去。见李义山的右手袖口有些磨损,便笑道:“将这件衣服也换与我,我让人帮你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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