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暑气正浓,聒噪不歇的蝉鸣将燥热的夏日催化到了极致。    漫山遍野的老槐树也在这时候开了花,放眼望去满目繁缀的黄白小花,蜂蝶纷至。    在这一片长满老槐树的僻静小山上,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牵着一名八岁的小女孩在幽静的树林中穿梭行走。    “爸爸,这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吗?”    男人步伐不停:“为什么这么问?”    小女孩苦恼地拽了拽头发:“阿点师兄跟着阿灭师兄进城了一趟,回来可劲地嘚瑟,说他能感应到鬼了,还说我们山里的老槐树属阴,又有百年树龄,最招鬼了,拿根槐树枝就能见鬼。”    男人拍拍她的脑袋:“阿点的话你也信,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    小女孩嘟起嘴:“可我明明听到山外来的人都叫爸爸是驱鬼大师,要是没有鬼,你驱什么呢?”    “小笨蛋,爸爸这么说是为了骗他们钱,不然爸爸什么本事都不会,怎么挣钱养你和你三个师兄呢。”    “爸爸你太坏了,你总是骗人,大骗子,难怪妈妈要跟你离婚,我长大了一定不要像你一样变成一个大骗子!”    男人笑起来:“好好好,我家甜甜是好宝宝,长大了一定不像爸爸。”    两人说笑着走到了山脚下,山脚下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一个头发油腻的中年男人站在轿车头前,看到他俩迎面走来,急忙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头发迎了上去:“纸大师,您好您好,鄙人姓叶,这是我的名片。”    男人没有伸手接名片的意思,斜斜地瞥了那辆车漆锃亮的桑塔纳一眼:“人呢?”    中年男人也不恼,将名片塞回口袋,跑回车边打开后车厢:“大师,这里这里,人在这里。”    男人没想到人是装在后车厢里被带来的,皱起眉头,声音严厉起来:“这么热的天,把一孩子放在后车厢里开这么远的路,你是想要他的命吗!”    小女孩好奇地跟过去,就见后车厢里蜷着一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骨架子长开了却瘦得厉害,被麻绳绑着委委屈屈地蜷在狭小的车厢里,麻绳上还贴着几张乱七八糟的黄符,浑身脏得像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    此时正是酷暑天,闷在不透风的高温车厢里,少年身上的臭味混合着湿热的空气变成了一股非常浓烈的恶臭,让人闻之作呕。少年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热晕过去了,一身汗水如水捞一般,全身皮肤发红,蜷着身子就像锅里正被煮熟的小龙虾。    中年男人捂着鼻子:“纸大师,我也是没办法,我跟他爸是亲哥俩,他是我亲侄子,我也不想这么对待他,可是要让他坐在车里,万一害得我出了车祸怎么办?你是不知道,这孩子实在太邪性了,他一出生就克死了他爸他妈,我那三个兄弟先后收养他,结果谁收养谁就出事,抑郁症车祸地震高空坠物什么乱七八糟的死因都有,我那三个兄弟三大家子一个不差通通都死绝了,就他好好活着。我先后找了好多位大师,都说他是天煞孤星,所有亲近他的人都会被他克死!上个月他克死我最后一个兄弟,政府把他送到我家里,我哪敢收养他,把他送到孤儿院去吧,人说年纪大了不收,把他带到荒郊野岭扔了,这死小子还总能找回来,跟个乞丐一样蹲在我家门口捡垃圾箱里的东西吃,打骂都不走。你们别怪我狠心,不是我姓叶的没人性,实在是这孩子克死了太多人,我怕啊!我有两个女儿,我老婆还刚怀了孩子,可不能再让他把我这一家五口也祸害了呀!要不是听说纸大师你愿意收养他,我真想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弄死他算了……”    车箱内少年的身躯动了动,一双圆瞪赤红的双眼从凌乱的头发下露了出来,恶狠狠地看向车厢外的三人,紧接着剧烈地挣扎起来,像野兽一般呼哧着龇牙咧嘴,似乎要冲出来咬死他们,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仇恨、屈辱、绝望……    小女孩被少年的模样吓得后退了一步,伸出小手拽住身边男人的衣角:“爸爸,这个小哥哥好可怕。”    男人无视少年显露出来的攻击性,俯身去抱他,少年一口咬住男人的手腕,牙齿毫不留情地刺入皮肤,鲜血直流。    小女孩吓坏了:“爸爸,你流血了!快放下他,快放下他!”    男人丝毫不在意这点小伤,将惊兽般愤怒又惶恐的少年抱出狭小的后车厢,温柔地抚摸他的脑袋:“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从现在开始这里是你的家,我是你的师傅,再不会有人赶你走,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不要怕,不要怕……”    在男人持续的温言安抚下,激动的少年终于镇定下来,停止挣扎,将头抵在男人胸膛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甜甜,过来。”男人转身看向害怕得退到几米外的女儿,“不要害怕,他身世坎坷,遭遇了太多不好的事,才会变成这副模样,他不是个坏孩子。从今以后他跟你三个师兄一样,也是我们的家人了。”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靠近几步,打量着趴在自己爸爸怀里的少年,看着他痛哭时鼻涕眼泪混着泥污糊得满脸都是的模样,嫌弃地扁了扁嘴:“爸爸,真的要留下他吗?他又脏又臭,长得丑死了,不能再收一个像阿静师兄那样美美的师兄吗?我想要美美的师兄。”    少年听到小女孩的话,猛地抬头向她瞪去,眼神中的凶恶与愤怒吓得刚鼓起勇气靠近的小女孩拔腿就跑,躲到一旁的树后嚷了起来:“爸爸,他凶我!不要不要,我不要这样又凶又丑的师兄!爸爸,我不许你收养他!我不同意。”    男人安抚道:“甜甜不怕,你看错了,他没有凶你,他怎么会凶你呢?”    “爸爸是大骗子,又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刚才明明就凶我了!他凶得跟疯狗一样,一见面就敢咬你,万一以后也咬我怎么办?我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有一个总欺负我的阿点师兄已经很讨厌了,我不要再多一个会欺负我的坏师兄。”    男人看着自己被吓破胆的女儿,又无奈又好笑道:“甜甜不怕,这样,让他做你的小师弟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小师弟小师妹吗?从现在起你就是他师姐了,他肯定不敢欺负你的。”    小女孩怯怯地从树后探出一个脑袋,看向比自己足足高了三个头的“小师弟”,眨了眨眼,声音透出一丝期待:“真的?”    男人信誓旦旦:“真的。”    小女孩恐惧打消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再次靠了过来,一阵山风袭来,无数黄白槐花随风而动,小女孩走到飘扬风花中眼神凶恶的少年面前,挺起胸膛强撑起气势。    “你现在叫我一声师姐,你叫了我就同意留下你!”    ……    “师姐?”    “师姐?”    “师姐?”    ……    聒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夏日的热风混着年轻肉体的热汗味迎面扑来,纸甜歪着脑袋半睁开眼,一个高高瘦瘦的大男孩站在她面前,三米外的小道上成群结队的男生从篮球场出来,身上的汗液在烈日下肆意挥洒。    纸甜还没有完全清醒,带着迷迷糊糊的表情:“你刚才叫我什么?”    “学姐啊,学姐你怎么在这里睡觉?”    原来是叫她学姐不是师姐,想想也是,那个凶恶的少年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开口叫她师姐。    当年她被她那个骗子老爸诓得松口同意留下那人,不仅没占到半点当师姐的便宜,仅四年后就被那便宜小师弟迫害得不得不背井离乡,孤身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大城市,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生活,一个人上学,一眨眼就过去八年。她也不再是当年别人说什么信什么的傻丫头,而是一名已经大三的学生。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回到八岁那年,她一定不会贪那点口头上的小便宜,傻傻地同意将那个大灾星留下来。    纸甜叹口气,摇摇晃晃地坐直身子,身上密密一层的细碎小花瓣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如盖了一层轻薄的花被。纸甜后知后觉地抬头向树冠看去,发现自己刚才不小心靠着睡着的大树是一棵正在开花的老槐。    老槐不是现在随处可见的泊来物种洋槐,而是地地道道的家槐,六七月的花期,在正值六月末的暑气里,满树花开,沉甸甸地如缀着一串串铃铛,一阵风过,花瓣飞舞,跟家乡那漫山槐花盛开的情景一模一样。    “学姐?学姐?”    纸甜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站在身边的大男孩,树荫投在他脸上,显得他脸有点黑,笑容却无比灿烂,篮球在他灵活的手指间跳跃转动,咧开的嘴巴露出一口干净的小白牙:“学姐,你怎么又不理我了?”    “你是哪位?我们认识吗?”    “学姐,我们在本系的迎新晚会上见过面,我是你同系的学弟,叫陆博川,大家都叫我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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