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里点上了宫灯,琉璃瓦上泛着翠色,不知哪个宫里有人搭了戏台子在听曲儿,靡靡声入耳。  他们坐在柚子树上,地理位置并不高,却意外地能看清这座恢宏壮观的宫城。  风很急,吹得人摇摇欲坠,因着已是四月,并不觉得冷。  “对不起。”盛连煜突然开口。  庭妩暗自吃了一惊,她总觉得,像盛连煜这样的性子,是从来不会向人道歉的。  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闷闷的,庭妩强打起精神笑了笑,语气清浅,并无责怪之意:“殿下去哪儿了,为何一夜未归?”  盛连煜有些别扭:“出宫逛了一圈罢。”  庭妩叹道:“殿下下回可不要这么任性了,奴才们受点皮肉之苦没什么,殿下的安危才最重要。”  “庭妩!”盛连煜突然叫她的名字,语气低沉但认真:“你不是奴才。”    庭妩看着眼前的贝阙珠宫,心生疲惫,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年纪不算大,思考得却如此多。  她问盛连煜:“殿下想做皇上吗?”  “想。”盛连煜没有犹豫。  “为何?”  “做皇帝后,就不用再受制于任何人。”  “那不一定,如果只是一个傀儡,权利仍会被他人掌控,既想不受制于任何人,就得把所有的主导权握在自己手里。”庭妩玩笑道。  夜色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抿着一弯柔和的弧度。  盛连煜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有些失神。    “呀,下雨了。”庭妩轻轻叫了一声,话音未落,雨点便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  盛连煜收回目光,抿了抿唇,问庭妩:“回去吗?还是在这儿等雨停?”  庭妩有些失望:“看这雨势,大概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回去吧。”又问盛连煜:“殿下能淋雨吗?”  盛连煜率先跳下去,仰头看着庭妩,雨很快将他全身淋透,他丝毫不顾及,笑容里有几分孩子气的骄纵:“庭妩,孤才没这么娇气。”    这雨下的急且大,青石板的坑洼里积了些雨水,慌乱的脚步从上面践踏过,湿了一身衣裙。  两人都有些狼狈,却都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在大雨中奔跑,肆无忌惮地欢笑,两位少年也许此时都不曾意识到,这将是他们一生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光。    手上的伤虽然痛到连心,但至少对日常起居没什么太大的影响,不过盛连煜还是给庭妩批了两天的假休养。  后宫的奴才嘴碎,第二天秀盈姑姑便听到风声,亲自带了药膏和果糕来看庭妩。  她来的时候雨还在下,庭妩正坐在小榻上百无聊赖地画画,听见有人传唤,刚抬头就见秀盈姑姑快步走进来。  庭妩惊喜道:“秀盈姑姑,你怎么来了。”  有眼见力的嬷嬷适时递上帕子,秀盈接过擦了鬓角的雨水,将食盒放在小榻的桌上,庭妩嘴馋,伸手去揭盒盖,手腕翻转间露出手掌红彤彤的一片。  庭妩拈了一块递在秀盈唇边,秀盈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张嘴咬下了,庭妩这才拿了一块放进嘴里,顿时满足地眯起了眼。  秀盈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又怜爱又觉得可惜,拉过她的双手仔细瞧了瞧,在带来的药膏里取了一些涂在她掌心。  秀盈姑姑带来的药膏很清凉,刚涂上去有很浓的薄荷味,逐渐掌心感到有些灼热。  “哎”秀盈姑姑叹气道:“你这孩子就是傻,虽然有些事情不受人控制,可你要学会避开啊,嘴巴也不甜,不会说些讨巧的话。”  这么些年,庭妩很少去庭莺的梓熙宫,相比较起来,她和秀盈反而走得更近,加之秀盈只比自己母亲年少几岁,庭妩一点都不把她当外人。  “哎呀姑姑,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小心的。”庭妩撒娇道。  太子虽然是主子,可秀盈更偏袒庭妩,奴才们都站得远远的,她便低声嘀咕道:“这殿下也真是的,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啊,出宫既不带个人,也不留个口信儿。”  秀盈姑姑一向端庄,庭妩从没见过她做出这样的举动,“噗嗤”一下就乐了。  秀盈瞪她一眼,没好气:“还笑,真是个傻丫头。”  庭妩闭上嘴,偷偷又在食盒里拈了块果膏放进嘴里,看秀盈姑姑没发现,便心满意足地咀嚼起来。    第三日一早,庭妩依旧收拾了物什书本,赶往太兴殿侍读。  这场雨出乎意料的长,断断续续下了三日三夜都不见停,宫里的树木草叶悄无声息地吐出了新芽。空气中虽有潮湿的泥土味道,但深吸一口气,鼻息间却觉得十分的舒畅清新。  庭妩一扫前日被罚的阴霾,想起那日盛连煜掌心的温度,眼底便盛满了笑意。  再入太兴殿,虽只隔两日,但庭妩总觉得哪里有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这种感觉持续到盛连煜梳洗穿戴后从寝居出来,庭妩才明白过来,殿里几个不起眼的太监宫女被换掉了,而盛连煜身边的贴身太监也换成一位眉目清秀、身量较矮小的少年,不,也许不是少年,他怕早已失去做男人的权利了吧。  庭妩沉下心来略一思索,顿时又惊又喜:那日在柚子树上,她开玩笑说的话,他放心里去了--要想不受制于人,就得自己掌握主导权。  欣喜之余,又不免生了几分忧虑。  皇后娘家位高权重,盛连煜是皇后独子,作为储君,他在接受旁人的羡艳的同时,也被皇后紧紧地捏住了命脉,也许这一生,他将只是一枚棋子。皇帝更是不喜他,为他做的一切不过是迫于皇后背后的势力,其实内心里,巴不得他溺死在温柔乡。  在东宫这些年,见得事情多了,庭妩早不再是纯净稚嫩如一张白纸,她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解和思想,所以那日才会委婉地提醒盛连煜。    盛连煜见庭妩神情变化,想她必是知晓自己的想法,捻了笑,得意地看着她。  庭妩秀眉间似锁着烟雾,愁道:“殿下这样做,皇后知道了会不会发难?”  盛连煜随手从一旁的红檀木象牙如意托架上取下剑,用帕子轻轻拭过,漫不经心地说:“几个奴才罢,孤不喜欢,便在内务府挑选了些合心意的,皇后怕是没这个闲情管这些个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这意思是这些奴才都是他走正规程序从内务府挑选的,但最开始这些人是怎么进入内务府的,谁又知道呢。  这么多年相处,庭妩总还以为盛连煜是那个骄横跋扈的少年,却不曾想,他和她一样,悄无声息地有了自己隐蔽的想法。    屋外还淅沥下着下雨,香炉里燃着沉香,让人心神宁静,清秀的小太监弯腰候在一边。  庭妩和盛连煜面对而坐,各自执一本书。  盛连煜突然问:“庭妩,你会骑马么?”  庭妩小时候娇养在家,进东宫后也只顾着看书写字,哪有机会学射骑,于是老实地摇摇头。  盛连煜道:“天晴以后孤教你骑马,往年每次秋猎你都不曾去,今年便去吧。”  庭妩犹豫道:“我能去吗?”  “为何不能?”盛连煜说:“朝廷六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属,你是庭尚书的女儿,当然能去。”    天晴以后,盛连煜果然带庭妩去上驷院驯马,去时已有侍卫拉着马等候在围场的栅栏边。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马,体型并不算十分高大剽悍,但毛发柔顺发亮,四肢强健,虽被人扯住了系在上唇的缰绳,却依旧昂着头焦躁不安地打着响鼻。  庭妩脚步逐渐慢下来,有些紧张。  “怎么?害怕了?”盛连煜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庭妩没有回答,手心有些汗意。  那个叫小德子的小太监走到侍卫身边低声交代了两句,侍卫点头,紧扯缰绳迫使马儿前肢跪下来。  盛连煜见她眼神有些涣散,想必真是吓傻了,于是上前,示意庭妩先看他演示一遍。  那马是匹烈马,盛连煜走至跟前,左手抓住鬃毛,右手撑住马鞍,左脚蹬在脚蹬上,确定马儿不再乱动,抬起右腿迅速横过,夹住马腹,右脚落在右脚蹬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他侧过头来问庭妩:“看清楚了吗?”  庭妩瞪着眼睛,一副痴傻的模样,他无奈道:“记得要从左边上马。”  侍卫将缰绳递给他,他接过一扯,马甫一抬起身子,便不听使唤,嘶鸣着撒开蹄子,围场里顿时尘土飞扬。  庭妩心惊肉跳地看着,甚至不大敢呼吸。  围着围场跑了三四圈,马儿行动仍不见缓,庭妩有些焦虑。  盛连煜单手抓住鬃毛,另一只手将缰绳缠绕在腕上,用了劲往后扯,马儿终于放缓了速度,慢慢停了下来。  他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侍卫,舒展了眉眼,一掀衣袍跳下来。  恍惚间庭妩想起一句诗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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