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林溪见之后,自己总是睡不着。 穆西江心想,莫名地笑出声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微笑。仿佛是深夜的雾霭,神秘幽雅;又仿佛是云端的歌谣,悠扬婉转。 却有人的脚步响起在门外,匆匆忙忙的。 ——来不及喘息,他飞奔进贤王府。 贤王府的主院不见夜晚的安宁寂静,灯火亮如白昼,里里外外站满了人,人进人出,窃窃私语,不时传出几声悲唤和呵斥。 他隐约有了猜测,却恍惚地倒退几步,什么也不敢想,惶惶然失魂。 侍女见到他,顾不上架子,快步走来,未到他跟前,就开了口,往日平静的声音都发颤着:“穆画师,请快些进来。” 穿过人群,进了内室。 贤王只胡乱地披着淡青色的外袍,隐隐约约露出里面白锦的中衣。 他伏在床前,握着床上人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既想狠狠地、牢牢地抓住,又怕她疼。 嘴里还不停地安慰着:“卿卿,没事的,你一定会好好的,不疼啊,卿卿……” 那双清亮的墨色眸子浑浊不清,密布血丝,面色苍白,一丝血色都不剩下。 今早的意气风发仿佛瞬间蒸腾消失,只剩下苦苦的哀求和悲恸——与平常人家中,深爱的妻子患重病的郎君没有两样,甚至可能更加狼狈。 见穆西江来了,他又焦急地让出位子,让穆西江快点来看看。 穆西江站定,却看林溪见苍白着脸,躺在床上。 双眸闭合,眉头紧锁,仿佛有恐怖的梦魇笼罩着她,有些喃喃,但又教人听不大清晰。 强迫自己冷静,穆西江开始为林溪见诊断起来。 他七岁时到了药谷,一边成为了试药的人,一边也学习着医术。 伴随着药谷最终的坍塌,无数珍贵的绝世药方、骇人听闻的阴险毒术,皆埋葬在了地里深处,永远沉寂,直至腐朽。 ——在穆西江十七岁的时候。 可以说,世界上,只有穆西江一个人才能判断出那些病况,但按照逻辑,这些独特的症状都不应该出现。 再细观林溪见,双眼虽是禁闭,眼尾却莫名飞了抹绯红,恰似三月末的粉桃绽绽。小巧的鼻翼两侧,轻轻覆了层晶莹的汗。 唇色不同寻常,红得艳丽,红得妖冶,比绯红略深些,像是大红掺了少许深褐,显得沉着了红色的轻浮。 裸露在外的脖颈,隐约透露出仿佛被春光晒醉的红。 而她的脉象又与一般伤寒病痛相差甚远,结合她的症状,就像,就像是——醺黄——那个在众人眼中,早已不复存在的药谷里,最鲜为人知的毒。 中毒者整日昏睡,噩梦缠身,眼尾晕红,双唇异色,脖颈透出绯色。 仿佛喝醉了酒,酒气蔓生,氤氲热气袅袅腾腾;又好似黄粱大梦一场,奈何桥边走一回,酒洒三生路。 这种毒成对存在,往往会同时有两人中毒,一人面色绯红,像刚描述的一样,一人却苍白如纸,不出几日,便会骨瘦如柴。 而解药,正是对方的心——以心入药,以血为引。 若迟迟不挖心取血,大约三个月,两人便都会奔赴黄泉。 而此毒的埋伏期,最高可达到三十年。 最奇特的是,这对毒,只能在一对爱人互诉衷肠,被翻红浪之时,正好下入,才有作用。 卖弄风骚的谷主闭关整整八年,才研发出了这种毒,又想了足足八天,翻阅古籍,才想出名字——醺黄。 穆西江猛然回头,望向不停踱步的贤王,端详一看,却见他脸色苍白夹青,身影单薄,仿佛可以看出几日后消瘦的模样。 他不信邪,再诊脉,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林溪见的身体状态,慢慢地、慢慢地。 ——无论他怎样看,似乎答案只有一个——确实是醺黄,无疑。 刹那间,也许只是几秒,又也许很长很长。 穆西江愣在那里,僵硬地望着床上的林溪见,仿佛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医者。 他想装作平静,他想掩饰内心的波澜。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朗——林溪见和贤王,两人,只能活一个。 穆西江胡乱地想着。 记忆中的药谷,蜿蜒曲折的山间小径,有苍郁的松柏,有阴暗潮湿的地牢。 蔓延着难以忍受的恶臭,肮脏污秽的黑水。只有一扇小窗,挟来了些许清爽的微风,还有一片干净到无可思议的天空,澹然的云彩流连忘返,仿佛天神的羽翼,圣洁而崇高。 偶有不知名的鸟掠过,就像生命的报晓者,提醒着穆西江,他还在这人世间。 同样地,他自己知道。 当林溪见和贤王站在天平两端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选择——毫不犹豫,毫无迟疑。 ——他想林溪见好好活着。 生命的美好与壮阔,她还没有感受到。 大漠的落日长河,江南的杏花微雨,京城的巍峨壮丽,森林的参天神秘,远洋的无边无垠。 山间绿竹掩映,清风拂面,偶有飞鸟掠过,长鸣一声;夜晚西湖,大雪三日,万籁俱寂,白茫茫一片,空旷缥缈,湖心亭上煮酒,氤氲袅袅;甚至是一分一秒地感受着时间的流淌。 活着,仅仅是活着,就有无限风光。 他知道,贤王是他的救命恩人,是贤王当年的一句话,才将穆西江从深渊里拉回。 按照世俗的眼光,他该死,他有罪。 他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虚伪至极,烂到骨子里,腐臭味弥漫四处。 可林溪见没有。 他的爱,万分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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