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渐少,荒芜的边景一览无余。 一眼望去,是无边无垠的草地,在夜空下看不出颜色,隐隐是茸茸的一片,仿佛掩藏着无数恋人的窃窃私语,携带着微凉的风。 零星几棵歪树,树叶稀疏,枯皴的枝干向旁伸去,已是用尽全部气力。 山脉蜿蜒绵亘,愈发显得高远,既是自然的奇迹再现,也是包容万千的胸怀。 往上是天,有淡淡的光为群山镶了边。明明是纯黑,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极其澄澈,不似琥珀水晶那般剔透,多了几分沧桑和洒脱。 林溪见一语不发。 只听到枯草摩擦间的沙沙声。 她蓦地回首,撞进那双清亮的眸子里。 好似一池春水,因为她的靠近,乍起微风,水波荡漾。 夜间的星辰都不及它的一丝涟漪。 ——她直接吻上那白皙的脸颊。 如鸟投林,义无反顾。 林溪见不想看他的反应,闭上了眼,长睫投下一圈阴影,微微颤抖着,仿佛一只蝶,春日停驻在花蕊上,蝶翼蹁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仅是抬手间——一双修长的手环上了她柔软的腰肢。 能感受到手的颤抖,想用力环住,却又不敢,只紧紧地攥着宽松的绸带。 良久,林溪见转身离开。 穆西江望着她纤细的背影,伫立在原地,半晌才轻笑了一声。 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穆西江亲眼见到林溪见被几个侍女接回,才踱步到了自己的小院。 第二天清晨,穆西江照例来到贤王府。 林溪见依然如常,仿佛已远离凡尘俗世似的。从她精致的眉眼里,找不出一丝波动。 穆西江不信邪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寻着。也只不过是更失望罢了。 她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作画。穆西江就在外面看书。 偶尔林溪见会叫他进来,静静地坐着,在纸上画几笔。 或是极其缠绵悱恻地亲吻拥抱,偏偏又显得清冷,相比于带着烟火气的穆西江,林溪见就像是与人间分离太久了。 边城的阳光忽而浓烈,不像是酿酒般慢慢地醇厚,而是不带一点预兆的,猝不及防。 蜿蜒绵亘的雪山上,皎洁的天光和凛冽的啸风;五彩斑斓的湖泊中,完美的倒影与荡漾的水波;荒无人烟的沙漠里,不绝的摇铃和渺小的骆驼…… 一切,都宛然融入这阳光中,幻化成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穆西江又要融化在林溪见的吻里。 为什么素无相识的王妃突然吻一个随从,为什么王府里其他人有时见不到人影,王妃把他当作什么。 几乎是每个人,遇上这些事,都会思考的以上的问题。 ——可穆西江没有。 说他心宽也好,懦弱也罢。 太突然了。 令他猝不及防。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十分需要一段时间冷静一下。 可许是阳光作祟,他只想不问世事,好好地沉溺其中,不知归路。 他不想管任何事,只想林溪见。 直到一天夜里。 室内的灯已经吹灭。 林溪见突然问:“你爱我吗?” 沉默了好久——林溪见也耐心地等着——穆西江才回答道: “爱。” 很爱。 不知为何而起,却一往而深。 声音微哑,干涩得丝毫不见往日的清朗。很轻,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似的。像极了荒芜广阔的大漠,干枯萎靡的风沙。 后来,直到穆西江无意识地沉睡时,林溪见都没有说一句,只有清清浅浅地呼吸声。 两人都睡时,她又紧紧靠着穆西江,汲取着温暖,就像濒死的鱼渴求水,欲望如同填不满的海。 穆西江意识朦胧,恍惚地睁开眼。 长睫忽闭忽张,只看得隐约的光影。夜色昏暗,仿佛熬制得稀薄的糖水。 林溪见秀发如瀑,铺开在光滑的锦被上,被黑夜染上了独特的润泽,散发着神秘而诱惑的馥郁。 那件薄丝长裙,绣娘静心纹上的芍药祥云花纹,在黑暗中,不见阳光下的艳丽明亮,暗沉地妖冶着,仿佛潜藏着一条斑斓的毒蛇,吐着蛇信子,宝石般的眸子掠过冷芒。 但夜色,又似温暖缱绻的海浪,轻柔地摇晃着微波,宛如睡前的摇篮曲,柔软到不可思议。 穆西江意识又渐入昏沉,环住她的身子又睡了。 第二天林溪见如旧。 她随心所欲,不分时间。 有时,哪怕是最亲昵地窝在穆西江怀里,闻着清爽的香味,带着些许翠竹的隽秀,也只是舒服地喟叹一声,依然神色淡漠,眸间有些朦胧的色彩,水雾氤氲。 仿佛,什么也不能入她的眼。 穆西江不禁焦躁。 他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没有问题的答案。 一个只有林溪见才能回答的答案。 它可能是一句欺骗,可能仅仅是一句敷衍。 但对于此时的穆西江,却是迷失方向的人,眼中指路的明灯;在湍急喝水中挣扎求救的人,手中唯一的浮木。 可是林溪见没有。 她仍像个谜。 如同一个闹脾气的孩子,穆西江刻意冷淡起来。林溪见还是原来的样子。 穆西江开始茫然。 他以为林溪见虽然不爱自己,至少,至少也有几分依恋的。 哪怕是逗趣的宠物,吃坏肚子,闹脾气了,主人也会注意到,多哄一会儿吧。 可林溪见呢? 这种疑问终于在一个月后,彻底爆发。 穆西江在昨夜没睡好,困倦得只能眯着眼。 便打发了桌上的墨砚,瞬间脏了林溪见几乎要完成的边城七景图,在勾勒完美的丘壑上,重重地泼上了一个圆斑。 林溪见让穆西江下去休息,“先休息去吧,我等会儿来。” 不知怎地,穆西江竟抢走了林溪见手中的狼毫,控诉般地望着她。 林溪见摩挲着他光滑的脖后肌肤,微微眯着眼,像是迷恋的样子。 “很快的,我就要画完了。画完了刚好王爷就回来了,给他的。” 穆西江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一个可笑的傻子。 自以为的恋慕相和,只怕在他人眼里,不过是荒唐戏一场吧。 他冷哼一声,愤然离开。到了夜晚,也未如一个月以来般,与她共枕。 深更半夜,实在是辗转反侧,心急如焚,便偷偷地翻过高高在上般的院墙,来到林溪见房前。 即使穆西江动作很轻,也惊醒了守夜的侍女。 她眼神尚且惺忪朦胧,却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影,正要质问所来何人时,穆西江示意她不要说话:“王爷让我今夜来守着。涉及军事机要,不方便透露原因。你就先走吧。” 侍女躬身,走了。 穆西江站在门前,几乎都能闻到一股自然的木香。 他轻轻推开了门。 发出“吱呀”的声响,几乎是瞬间,扯动了穆西江的心——正如同每一个私会的情郎,守着彩笺,轻悄悄地踏着皎洁的月光,来到心上人的房前。 月光如水,先一步到达房里,映衬着随风摇曳的纱帘。 穆西江发誓,他用了所能做到的最轻的脚步,缓缓地,缓缓地,走到那床边。 一步一步,都是少年情怀的纯粹和温柔,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他小心翼翼地撩开薄纱。 上好的绸纱触感光滑,在手中不做停留。 心上人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她睡的并不安稳,眉间微蹙,穆西江几乎要忍不住将其抚平。 随着她清浅的呼吸,穆西江只觉得烦躁不安的情绪被一一吹散。 夜晚真安静啊。 漆黑一片,仿佛潜藏着无数妖魔鬼怪,又仿佛至纯至真。 窗外的明月高悬,看不清嫦娥玉兔,天上宫阙。月光忽而惨淡,就像被撕裂的尖叫;忽而皎洁,与京城的别无二致,积水空明。 不知名的绿树投下细细碎碎的影子,仿佛水下的藻荇交横,却又比江南的柔美更粗犷些。 穆西江突然笑了。 他本身除了一条命,就什么也不剩下。这条命,还不过是苟延残喘得来的。 二十七年。 ——大梦方醒般。 林溪见什么错也没有。 是他自己,心怀不轨,想要勾引她。 她累了,要结束,也就随她吧。 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地,和她在一起。 一切忧心,一切踌躇,都消散云散。 也许,爱本身就是犯罪。 他早已罪孽深重。 穆西江想,清醒而昏乱。 ——冬至一过,贤王回来了。 收到来信,林溪见早早地便站在城门外等待。 直到正午,阳光最是煞人眼的时候,贤王才姗姗来迟。 他不似印象中的白皙俊郎,被风沙染上了健康的小麦色。身姿也不像以往清秀到单薄,显得神采奕奕。 那双黑眸镌刻上了戍守边关的将士们所独有的坚毅,深处摇晃着明明不灭的热火。 在众人面前,他翻身下马,快走向前,拥抱着在城门迎接的妻子,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诉说着自己的思恋。 然后,微笑着对立在一旁的穆西江说:“真是辛苦你了。只是实在担心溪见,她身子不好。你又善医术。” 说着,捏了捏林溪见纤长的手,笑着望了她一眼,“有时间我们俩好好感谢你。” 穆西江借口身体不适,回府了。 背影几分慌乱,几分仓惶。 仿佛他的心,也一样。 有种熟悉的感觉,潜滋暗长。 他的理智告诉他,要及时抑制住。 但他没有,放任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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