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热闹的双抢早已落下帷幕,各家收回来的稻谷也晒谷坪上晒干,筛去杂质和瘪谷后,装入了谷仓。插种的晚稻秧苗,已经在新田里再次扎下了根,开始稳稳地生长。

农夫们进入“中场休息”时光。经过双抢高强度的劳作,人牛困顿,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会充分利用这段时间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为下一次的农忙做准备。

“元医生,元医生在屋里没?”

元医生正慵懒地躺在竹制躺椅上打盹,风扇转动带来的流动,仅能给他带来微小的清凉,所以他尽量避免运动,减少身体热量的产生。他躺在躺椅上,几乎毫无动静,仿佛完全睡着了一样。

“么子事?”元医生大声问道。

对方很快就携带着一阵热风,满脸汗津津地进了门。

“啊呀,这天气太热了,不晓得还要热多久。”来者是村上的书记,就是隔壁生产队的,姓龙。

“龙书记啊。”元医生从躺椅上坐了起来,问道:“这么热的天气还要在外面跑啊,你来有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元医生啊?”龙书记笑着揶揄了元医生一下。

“那没有,那没有。”元医生连声说道,站起来倒了一大碗凉茶,“来,喝碗凉茶。”

“要得,刚好喝完凉茶凉快一下。”龙书记双手接过,一口饮尽,然后把碗放在一边,然后站在风扇底下,掀动着背心,好让凉风吹进,冷却身体。

“你到哪里?不是来找我的吧。”元医生再次问道。

“不是找你,我到何细军家催下公粮。”对方连忙回答。

公粮是农民租种国家土地,收成之后需要按照一定比例上缴给国家的钱粮。本地的土地主要是水田,种植的作物主要是水稻,所以公粮就是刚收割回来的稻谷。公粮缴纳的比例大约在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根据农民所种水田的良莠,收成的多少,比例最终会有差别。

“又要缴公粮了?”元医生问道。

“还不缴?都七月份了,每年都是这个时候缴。”龙书记回答道。

“皇粮国税,古已有之”。新收的稻谷入仓后,就是一年一度的催缴公粮活动了。

村里水田大部分还是三四十年前新垦的梯田,品质较差,亩产普遍要低一些,因此对村民们来说,每年需要上缴的公粮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所以村民们普遍积极性都很低。催缴公粮,就成为了乡里粮站和政府,这个时间里的头等大事。

为了鼓励村民缴纳公粮,乡粮站不仅会制定优惠政策给到每个村。——比如如果某个村,按时按量的完成公粮上缴达到百分之八十,会有一定比例的“回扣”返回给村上。这部分回扣虽然不多,但是对于村里来说,确是村上的主要收入,所以每年这个时节,村上的干部也会自发行动起来,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督促本村的村民。

缴纳公粮的通知,早早就由村上下发到了每个村民。在进行简单初步的动员后,整个村委班子的人,就会骑上他们的自行车,穿村串户,到那些往年缴纳公粮困难的“钉子户”家里催缴。何细军家就是这样一个公粮钉子户。

龙书记喝完一碗凉茶,暑犹未尽,端起茶碗,自己走到诊室的凉茶水壶边,又倒了一碗。

“这么热!三伏天快结束了吧?”对方边喝边说。

“还早吧,还有十几天。”元医生说道,“还没进三伏呢。”

龙书记说道:“今年感觉要比去年热一些,去年好像没这么热一样,今年是最热的的。”

“今年是热一些,越来越热了。过去风扇都没有,只有蒲扇,感觉就没有这么热。”元医生赞同道:“听说讲,是南极洲上空的臭氧层被破坏了,空洞越来越大,挡不住太阳的紫外线。这样下去,还会越来越热。”

“何细家去年的公粮,后来缴了吗?”元医生记忆犹新,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时候,龙书记也来过一次。

“哪里交,没有。缴了我今天就不来了。”龙书记继续说道:“前年去年的,全都只交了一部分,都没有交完。今年再不缴,乡里的人就要来了。”

“他屋里确实是困难,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又没什么手艺,赚不到什么钱。”元医生说道。

何细军是家里三兄弟里面的老幺,成家最晚,一直和年老的父母同住。父母年老,哥嫂早已分家,他们夫妻两个,过分老实本分,缺少挣钱的本领,仅靠几亩薄田,做点闲散零工养家度日,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

“要不是看他家困难,乡里的工作组早来了。”龙书记又灌了一大碗水,才放下碗,“乡里早就要来的,是村里一直扛着不让。”

难怪。

每年的缴粮季,都会有不少故意“抗缴”的钉子户,被乡粮站、乡政府和派出所的工作组人员,请到派出所的单间里去“喝茶”聊天,直到写下“回家就一定把公粮送来的”的保证书,或者家里人凑齐了需要补缴的钱粮,才被放回。何细军已经连续两年没有完成公粮,肯定早已是工作组的重点关注对象。

“要不村里找乡里申请一下,少交一点,还是要他交掉算了。”元医生说道,“这样的困难户,又不好吃又不懒做,家里确实是困难,政府就应该帮点忙。”

像何细军这样的困难户,本就艰难,如果再因欠缴公粮,而被处罚,对他家来说,那真的是雪上加霜,更难为继。

“我们国家还是有问题,公粮要交这么多,农业税这么重,农民不堪重负。”元医生说道,“农民辛辛苦苦干一年。”

元医生的话里,存在诸多漏洞和不实,但是农民负担过重确是不争的事实。一直以来,国家为了集中资源发展国家的工业。农业哺育工业,所以这几十年来,八亿农民支援国家的工业和城市的发展。

农民们种植着土地,却还要缺衣少食。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总有一天,国家的工业就会开始反哺农村和农民,到时候他们不仅种田,不需要缴纳公粮,他们还会因为自己种田的劳动,而得到国家的补贴和奖励。

“农民种田,国家应该要通过出钱收购的方式,收上去。这样才能调动农民种田的积极性。对于那些种田种得好的,国家还应该额外发钱奖励。”

元医生的观点,总是别具一格。不仅村民们经常无法理解,龙书记也笑了。

他说道:“从古到今,种田就要缴粮。”

白种田,不用缴粮?!“养崽供娘,种田缴粮”,这是农民们千百年来秉承的正理,所以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未来某一天会有这样的好事,更别说国家反而给他们种田的奖励了。

实际上就连“始说者”的元医生,他也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的口快,他也没有想到能有真正这样的一天。只要农业税少一点,没有其他提留杂项,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龙书记既是村里的书记,但他又是本村的农民,家里四口人也种着两亩八分的水田,也需要缴纳两百多斤的公粮。所以对于元医生“大逆不道”的话,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应。

身上的热气已经散去,汗水也已经被风扇吹干,龙书记准备再次出门,去下一家催缴公粮。他习惯性的拍了拍自己腰部和大腿连接处,好像要拍掉并不存在的尘土。他走到大门口,突然停住,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回头说道:“元医生,你劝下何细军,要他把今年的公粮缴了。前两年欠的,村里跟乡里反应一下情况,就算了。”

“前两年欠的不用交了?”元医生确认道。

“是的。”龙书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前两年欠的公粮,村里找乡里申请一下,看能不能少一点,村上帮他缴上算了。”

元医生抬着头,注视着龙书记看了有好几秒,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些什么。龙书记脸色如常。他满口答应:“要得,对于这样确实困难的困难户,早就要这样搞。”

“村里只能帮忙以前的。今年开始,就要他自己缴,不要欠了。元医生你讲的话有人信,你劝劝他。”龙书记接着解释道。

“要得,没问题,等下我就去跟他说。”元医生满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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