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仁泽的腰间系着一块奶黄色的土布,别着一把割草的钩刀。

最近,他去馒头山的次数比去菜地的次数还多,这两个地方都需要除草。然而,他越来越顾不上菜地了,而馒头山却埋葬着安妮奶奶、安妮爸爸和她妈妈三人的骨灰,还有他自己的墓冢。

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十多年前,他就这么想,却一直活到了现在。不过,这次不一样,他的体力越来越差,刚到馒头山的山脚,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停下来,用土布擦了擦脸。

土腰布是安妮奶奶在生前做的,安妮奶奶不仅会纺纱、织布,还会用土布缝制腰布、被套等纺织品。不过,这些纺织品早已没有市场价值。事实上,安妮奶奶年轻时也养蚕、缫丝,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收入,而上官仁泽也总是在农忙之余挑着担子去倒卖各种小商品。

他知道每个地方的特色商品,足迹到过绍兴、杭州、宁波、温州等周边城市,也去过南京、苏州、上海等稍远的地方。他无法去更远的地方,因为他都是走着,还挑着担子。他挑着指甲刀、发夹、针线、顶针、漂亮的纽扣等小商品沿街叫卖,确切讲,他一路都摇着一个拨浪鼓,但并不吆喝。

后来,奕曜的父亲奕森加入了他的行列。奕森只比上官仁泽五岁,他希望通过经商来改变命运。经商确实改变了他的命运,但不是他想的那样。

起初一切顺利,那个时候,小卖部很少,到处缺货,所以小商品很畅销。不久,比上官仁泽小一辈的周福辰也加入了进来。周福辰非常有经营头脑,他发展出了批发模式,在城市发展批发点。

那个时代有一个奇怪的罪名叫作“投机倒把罪”。不知是有嫉妒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上官仁泽、奕森和周福辰三人被人举报了。上官仁泽和奕森被抓了起来,而周福辰因为在外面洽谈生意没有回家,幸运地躲过了。

上官仁泽和奕森被抓后,不愿说出周福辰在哪,事实上他们并不知道。据说两人被动了私刑,又耽误了治疗,终于落下了残疾。上官仁泽成了驼背,而奕森则成了瘸子。

“投机倒把罪”取消后,已是周氏商贸公司董事长的周福辰回到老家,盖了村里最豪华的四层别墅。他每年都会给“泽叔”“森叔”拜年,送上礼物和红包。

“假如当年你们没有被抓,就都是周氏商贸公司的创始股东。”周福辰曾经这么跟他们说,但人生没有“假如”。某种程度上说,周氏商贸公司的商业网络是上官仁泽趟出来的,但他毕竟老了。

安妮母亲去世后,安妮班主任在学校募捐,周福辰通过儿子周卓捐了8000元,既是对安妮的同情,也算是周福辰对上官仁泽的一点感恩。

然而,安妮却离家出走了,班主任为她募捐的钱却分文未动。安妮打电话回家,上官仁泽让奕曜把钱送去给安妮,安妮也没有收。这让他十分痛苦,除了安妮,他早就了无牵挂。

原本他确实没什么可牵挂的,坟冢早就修好了,只等安妮考上高中,他就搬回老房子住,然后在某一天老死在老房子。火化后,奕曜说他会把他的骨灰安葬到馒头山,这样他就可以与老伴相聚了。不过,他更希望是安妮捧着他的骨灰,送他最后一程。

如今,他还住在安妮家里等着她回来。“还回来吗?”他在电话中问过安妮,安妮告诉他会回来的,但没说什么时候。这让他很是焦虑,因为安妮即将错过中考,同时,他也担心自己会老死在安妮家里。

他可以理解奕曜没能把安妮带回来,但不明白安妮外婆外公为什么没能把安妮带回家,他不明白傅鸿羽为什么也没能把安妮带回家……他的疑问,也是奕曜的疑问。

从山脚到山腰的墓地,平常只需十几分钟,上官任泽爬了一个多小时。奕曜给他做了一个拐杖,他没有带上,那东西原本是奕曜给父亲做的。我只是驼背,又不是瘸腿,这句话上官任泽没有对奕曜说,毕竟他也是好意。

话说回来,如果有根拐杖,他刚才会轻松不少。下次带上拐杖试试,上官仁泽心想。他坐在墓前的一块石头上,一边喘着气,一边用土布擦着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来几次,可以肯定的是,次数不会太多了,来一次,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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