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旅舟咏云,篙声吟风。野凫闲泛恬波,波上是清凌凌的碎光。碎光里,他单薄瘦小的身影像是水天交际处的那一片云翳。残阳下,那片云翳如游鱼一般在水中缓缓前行。
途经白马湖时,居照怀感慨着年少时的回忆,随爱逐流的小船已逝,而父亲说过的戏文还在脑海里:“你们知道白马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那时,她和弟弟妹妹都在等着答案,居天俊呷了一口酒说:“传说天上的神马下凡,在这里撒了一泡尿,所以叫白马湖。”徐义旸突然喊着:“居照怀,你快来看,有水鬼捣乱呢!”她立马走上前,小声问:“哪里呢?”徐义旸笑着用力地戳动篙子,一边说:“搅我的篙子,不让我撑呢,我就跟它打一会儿!”居照怀半信半疑地说:“肯定是底下的水草绊住了。”徐义旸得意地一笑,说:“好了,它走了。”然后又认真地说:“等把船安置好后,我们还是回芦林。”居照怀却不同意地说:“等安置好了船,带你去看看病,看完了我们再回去。”徐义旸舍不得花钱,说:“多花那个钱干嘛呢,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就是要看,回扬州看就是了,家里还有十几亩地要忙呢,还有打这条船花了三千多,居照宽那里还借了一千块钱要还,他老爷那边也拿了不少。”徐义旸满心的焦灼,一想到孩子的将来,欲言又止地继续撑着篙子。居照怀说:“给我吧,你歇会儿。”徐义旸说:“没事的,也快到了。”居照怀抢过他的篙子,笑着说:“让你看看我这个女艄公的篙法。”徐义旸把篙子给了她,居照怀说:“我们小时候住在船上,篙子和浆当棒耍呢。”
植坝的岸边,居照宽擤了个鼻涕后在裤子上擦了擦,鼻子上一抹黑,然后用铁勺撇开浮渣,舀出一勺银白色的铝液,站在模具上,往模口里灌,待定型后拿开,一口锅就初步成型了。周信文穿着蓝色的牛仔围裙坐在长条矮凳上,把锅固定在前面,一边叼着香烟,一边拿着锉刀熟练的修整它们。徐承军也搭起了自己的摊子,这会正拿着磨光机给客户的旧锅打磨光亮。
居照宽趁着间隙赶紧抽了支香烟,又去旁边对制作模子的居竟松说:“之前黑灰兑进泥浆做的模子会烧裂掉,我后来换成白灰兑进入,又失败了。经过实验后发现,白灰只有烧透了再兑进泥浆里才行,泥浆还不能厚也不能稀,不确定的话,你和完泥浆后竖着放根稻草检验,如果稻草倒下了说明泥浆太稀,这个就叫实践出真知,失败是成功之母。”每次教的时候,他都会说最后这么一句话,他继续说:“你还可以看书上,每一种铜怎么配。”居竟志呵呵直笑说:“都是英文字母,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居照宽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他双手背在身后又说:“我也看不懂英文字母,下面不是有文字解释吗,我刚开始倒锅的时候都是先看书的,然后自己慢慢摸索研究吧,这个锅耳朵的距离,口径大小,平底形汤底形都是我量好尺寸再不断修改的,你们只要按照我的标准去做就行了。”居竟松不解地问:“昨天晚上我烧的模子,按着你说的做的,还是裂的了,怎么回事啊?”居照宽对这两兄弟一起教着说:“你烧的时候火是不是太大了,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的吗,你又忘记了,小木材的火不能太大,要慢慢烧,你们都记住了,之前尹大为了偷懒还拿去窑子去烧。”居竟志嬉笑着说:“平底锅,炒菜锅,牛头锅,我都来不及记了,现在只能倒的出勺子跟铲子。”居照宽一脸认真地说:“谁让你一口就吃成大胖子的。”然后又鼓励他说:“一样一样来吧。”他将手艺全囊倾授给他们,没有半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意思。这也是他的人生正往上游的风景片段,整个岸边成了倒锅小分队,居照宽,张可能,居进青,尹润龙,徐承军,居竟志,易广槽,这一天一条岸边七个炉子同时开工,炉子里的火都把天都给烧烫了。
张可能也是忙的大汗淋漓,年轻的顾客拎着一蛇皮袋子的铜,说:“我带的铜跟你来换哦。”张可能拎起来掂量了一下,说:“嗯呢,不少呢嘛。”小伙子说:“昨天晚上在家里收拾出来的。”张可能说:“我还要倒下来看看呢,有的好用有的不好用。”小伙子说:“你看吧。”说完,小伙子点了只香烟,坐在了板凳上,张可能查看着货物,突然一块暗黄的金属块让他产生了怀疑,这个东西不像是铜,倒像是金子,他不敢确定,却快速地分拣了一下,然后又装进袋子里,拿起秤钩了起来,小伙子还交待地说:“不能少我秤哦!”张可能笑着给他看,说:“你自己看看,翘这么高呢。”
夜幕垂了下来,岸边仍映照着一团热火,那火光好似水边的太阳。徐承军忙完后帮小舅妈拉风箱,他刚要坐下,就被身后的蔡结巴抽去了小板凳,徐承军一个屁股坐在了地上,吓得他脸色惊变,回头一望,蔡结巴大笑了起来。徐承军立马也好笑地说:“我说谁呢,你这个蔡结巴子,把我屁股都摔疼了。”
居照宽拿着钳子把刚倒好的锅夹出来冷却,他听到蔡结巴的笑声后立马打招呼:“来啦?一会儿晚上就在我家吃饭,我这个锅倒好就忙完了。”蔡结巴又挑起担子说:“明…..明天找你喝……喝酒,我……我先把煤炭挑给你。”说着,他把担子里的煤炭堆放在岸边的棚子里,每次来,慷慨的蔡结巴总会挑着煤炭给居照宽家送些来,不为任何好处,只为那江湖一逢是前缘的情谊。居照宽给他递了根烟,说:“到船上歇一会儿,晚上就在我这边吃饭。”蔡结巴接过香烟,看了看地上的煤炭,对他说:“不客......客气,不客气,马......马上回去还有呢个事,这批煤是从安......安徽那边运过来的呢。”徐承军问:“你跑到安徽哪里了?”蔡结巴笑着回答说:“船头上晒......晒裤头,”还没等他说完,居照宽也笑着替他回答说:“到杈河了。”蔡结巴又说:“居师傅,我这......这次来,想......想跟你进......进点货去......去怀远卖。”居照宽一口答应说:“嗯呢,行额。”蔡结巴说:“进货的钱,我......我下次来给......给你,行......行吗?”居照宽笑道:“没事,你先拿去卖吧。”周信文渣饼放进袋子里,当她听见蔡结巴的话后,脸上露出了一点不高兴。
饭厅里,居照宽又说妻子的不是:“跟你说了渣子不要了,你还要舀下来。渣子化起来还费事,烟那么大。”但这句话也出于关心她,因为居照宽不在家的时候,周信文就会熬化那些渣子。周信文当作没听见,只问:“蔡结巴进货的钱都不给,他是跑运输的,哪天他要是不来了呢。”居照宽说:“不会的,他这个人不是贪财之人。而且人又老实呢,家里那么多孩子等着他一个人跑运输来养活呢。”周信文说:“好人都给你做了。”居照宽说:“有的船上人会做关目呢,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尤其是船上人的生意,更加不能贪那,他蔡结巴也不是不懂这事。”周信文觉得丈夫越发的单纯了,她笑道:“你以为人人做生意都跟你一样啊。”
顾兰华用着碗跟居照宽喝完酒,说:“我们这边叫放苍了(放苍,植坝当地的一种迷信,用咒语就能使对方残病或死亡)。”说完她拿着碗,瘸着腿去装了一碗米饭,周信文一听到这些事就来了兴趣地问:“那要是放苍的遇到放苍的呢?”顾兰华回她说:“那就看谁更厉害了。”居照宽替她补充说:“高手上面还有高手。”
顾兰华瘸着腿走到桌子前,说:“反正我们这里妖奇古怪的东西多着呢。”周信文又好奇地问:“那你爸你妈他们会吗?”顾兰华回她说:“哪有那么容易就会的,我爸我妈他们虽然不做这些东西,但每到过年都要打坐念经呢。”顾兰华见周信文爱听这些,又告诉她说:“我听我妈他们说的,以前这里还有一个渔民会‘种业科’,什么是种业科呢,就比方说,居师娘今天没有烧菜,他能帮你把菜变出来,还是热腾腾的呢。”周信文紧接着问:“你看过吗?”顾兰华摇了摇头,说:“我没看过。”居照宽也听进了心里,他对这个有些半信半疑,说:“这个有点夸张了,那他这个是成仙了。”周信文笑着说:“不是成仙,是田螺先生来家了。你要是会这个什么‘种业科’的话就好了,每天给自己变出酒来喝。”顾兰华接着周信文的话赶紧补充说:“这个是要给钱的,不是白吃白喝的,只不过不需要自己去忙去烧而已。”
居照宽依然说:“反正偷梁换柱的事情千万不能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边瞥了周信文一眼,然后笑着问顾兰华:“你不吃酒啦?”顾兰华看着居照宽的小酒杯,笑着说:“我这个一碗抵你多少杯啊?”她一边舀了一勺辣椒酱盖在饭上。周信文回居照宽刚才的话,说:“我都注意的,这个就要看人呗,像你那么实诚,哪能苦到多少钱。而且你又说电池少用,渣子也变得多了。”周信文觉得人得活络一点,居照宽解释说:“电池里有汞,这个东西有毒的,还是尽不能放进去。”说完,他又看着顾兰华伴着辣椒吃饭,问:“你不搛点菜吃吗?对了,你刚说的放苍你见过吗?”顾兰华说:“我有辣椒酱就够了,周师娘的辣椒酱真过瘾。我没见过,不过住在这条岸边最边上的,卖竹篙子的钟爹爹会呢。那个‘放苍’就像背后扎布娃娃似的,让被放苍的人不是生病就是倒霉。”每次听到这种事情,周信文总是听的津津有味,她又看着顾兰华吃的贼香的样子,突然发现她姣好的面容下,性格是如此地爽朗。
居照宽听了后说:“命穷不发偏财之人,所以,人不能做偷梁换柱的事情,还有一个故事,是我家父亲告诉我的,我讲给你们听听。”居照宽摩挲着手指,继续说:“一个船民,运的一船大米,船开到安宝湖的时候,看见水里冒出一个黄金一样的东西,他立马拽上来看,结果是一条金链子,而且越拽越长,跟铁锚一样的链子,这个链子呢还不那么好拽,他就赶紧去用弯篙子把它钩上来,结果越上来这个船就越沉,链子还越沟还越长,船夫一想,反正有金子了,于是就把一船的米扔进湖里了。然后他又去拉链子,又用榔头把链子砍断,最后就留了两节子,正好够买那一船米。所以说人不能贪啊,这个故事就是以前我家父亲讲给我听的。”听着居照宽又开始讲道理说故事的,周信文就嫌烦的瞟了他一眼,居照宽笑着对顾兰华说:“你看,她又要说我是讲酒话了,我说的都是本来话。”周信文岔开话题,问:“广槽他们问你借材料了吗?”居照宽回她说:“没有啊。”说着一边把筷子倒过来伸进衣服后背里挠了挠了痒。周信文告诉他说:“我看他跟居进青借了十几斤材料呢,之前跟你说不要喊这么多人来。”这么多年的夫妻,居照宽听出她话的意思,说:“靠我一条船也忙不过来啊,广槽这个孩子也可怜呢,母子俩个相依为命,家里穷的不能了,破衣服坏的了连块补丁都没有,不过他家以前很富有的,他爹爹奶奶都是大户人家,家门口还有吊桥,院子前面的路晚上用黄豆铺路......”周信文打断他的话,问顾兰华:“对了,兰华,你现在还处朋友了吗?”今晚特意留兰顾华吃饭,周信文是早有想法的,准确地说,居照宽之前就跟她商量过的,他也看向顾兰华。顾兰华突然不好意思地说:“家里给我介绍了一个,他家也是倒锅的,南坝人。我们还没见过面呢,不过他给我写过信。”周信文只能遗憾地说:“本来我们也想给你介绍的呢。”顾兰华感谢并有所顾虑地说:“谢谢你居师娘,我还担心人家见了面会嫌弃我有小儿麻痹症。”居照宽立马安慰她说:“缘分这个东西说来就来了,他要能喜欢你这个人,就能接受你的所有。”居照宽还没说完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喊着:“小舅舅,小舅妈呀。”徐义旸把船停好后,带着孩子们走到他的船上,说:“哎呀,终于到了,刚把船歇就先来跟你先报个到了。”居照宽问:“你们怎么才到啊?”徐义旸说:“我们在白马湖歇了一会儿。”周信文站了起来,又说:“你们没吃呢吧?快坐快坐,我给你们装饭吃。”周信文说完,居照宽连忙提醒和解释说:“饭不够了吧,再煮一点。我们今天忙的中饭也没吃,晚饭也是随便烧烧的。”居照怀接着说:“不要烧饭了,还麻烦,有稀饭灌灌,随便吃点就行了。”
徐承栋和徐承燕礼貌地喊着:“小舅舅,小舅妈。”居照宽和周信文应了一声后,周信文转身去了锅舱,顾兰华也跟着要帮她的忙。居照宽给他们介绍说:“这是顾兰华,也是我们隔壁邻居。”说完又问:“徐承惠怎么没来?”徐义旸解释说:“家里要留个人呢,把船安置好了,我们也要回去了,家里十几亩地要忙呢。”徐义旸说完又赶紧说:“对了,小舅舅,这个打船的钱要过段时间给你了。”居照宽一脸不乐意地说:“我都没着急,你着什么急。”居照怀愤慨道:“都是打船的人,写了好几次的信说涨价,过年前又写信来,说是最后一次涨价了,就涨了三千说的。”居照宽看着三姐说:“是要这么多钱呢,现在什么都涨价,你们打的这条船应该也不小啊。”徐义旸不确定地说:“十五吨吧。”居照怀纠正他说:“不止额,十八吨呢。”
徐承军睡眼惺忪地走到饭厅,说:“我都快睡着了,你们怎么才来啊。”徐承燕笑着说:“你看你睡的发型哦,泚毛拉孔的。”居希平和居子月也开心的出来凑个热闹。姐妹俩礼貌地喊着:“三姑父,三姑妈。”然后后又盯着徐承栋和徐承燕看。居照怀向姐妹俩介绍说:“这两个你们小时候见过,现在肯定认不得了。这是你们徐承燕二姐,这是徐承栋,还有一个大姐徐承惠她没有来。哦,希平比徐承栋还大几个月呢吧,子月得喊哥哥。”说完,居希平看着徐承栋大方地笑着说:“我一眼就看的出他是徐承军哥哥的兄弟,他们两的脸型长的很像。”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徐承栋穿着白色的衬衫,深蓝色的裤子,俊秀的眉目里显得特别腼腆,他站在一旁低着头像个害羞的姑娘偷偷瞄着说话的居希平。居子月笑着说:“他跟我大姐一样大啊,怎么比我姐姐矮一点呀。”徐承栋听了居子月的话更加难为情了,居照怀笑着说:“男孩子串个子迟些呢。”
顾兰华帮着周信文一起端着碗走来,周信文一边说:“稀饭今天还就没煮,我给你们下的面条。”居照宽问:“有没有打蛋蜜子(蛋蜜子,方言,水潽蛋的意思。)进去啊?”周信文说:“我晓得哦,打的。”徐义旸说:“嗯呢,不问哦。都是家里人,随便吃吃就行了。”说完,又问:“竟松和晓月呢?”周信文说:“她们一吃过就到后头了,现在估计睡着了。”居照宽端着酒杯,高兴地说:“明天我去给你们买个鞭炮放一下。”居照怀立对他说:“不用买了,从盐城拖到芦林的时候就放过了,拖回来再装修了一下,也花了不少时间。”居照宽问:“你们走鑫湖啊,没去居进发那边玩玩啊?”居照怀说:“哪有功夫去他那里啊,就在白马湖那边歇了一会儿。”居照宽说:“哎呦,什么白马湖啊,屁个大点的,不能叫个湖,也是个穷地方,那边侉子还特别多。”提到鑫湖,居照怀又问:“我听徐承军回去告诉我的,说居进青又养了个女儿啊。”居照宽笑着说:“七月半生的。”居照怀立马说:“肯定是小彬投的胎哦,日子是不丑,七月半生的都是尖?鬼!(尖?鬼,方言,聪明机灵的意思。)”居照宽又说:“居进青一心要个孩子呢,这下如愿了。”周信文热情地说:“今天就马马虎虎将就吃吧,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吃植坝的早饭。”听周信文的语气,好像那早饭非尝不可,徐义旸好奇地问:“什么早饭啊?”周信文大声地笑着回答道:“什么都有,小馄饨那,胡辣汤呀,那个胡辣汤好吃的不得了。”徐承军和徐承燕都没有听过什么是胡辣汤,尤其是徐承燕,兴奋地说:“好呀,好呀,明天就吃!”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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