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希平一周岁的时候,夫妻俩将她送回红宛,分别的时候,周信文不住地落泪。十三岁学手艺挑担子,翻砂打铁下河经商,那个青春少年成家立业,担起了生活的责任。周信文嫁给他后,裁布做衣,一日三餐,从一窍不通到心领神会,一点就通,一通百通,做哪样像哪样。每天能吃到可口的饭菜,穿着干净的衣服,这让居照宽一下子又有了被照顾的感觉。而居照宽也在工作上有了新的目标,他这几天废寝忘食地思考着锅铲勺子的模具的制作,一蹲就是半天,吃过饭后再去蹲,却总是不得要领,后背湿透地贴在皮肤上。居照宽看着满是裂纹和气孔的模具,心想:“已经用小火在烧了,怎么还是有裂纹呢?”火辣辣的阳光令他有些烦躁,他点了一支香烟,眉头紧锁地看着模具。薛晴梅见他晒在太阳底下,连喊他:“你别中暑了!”居照宽陷入困惑中,完全屏蔽了她的声音,他的后背已经汗透了,汗珠在鼻尖上转着,香烟灰落在了大脚趾上,他揩了揩,然后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兑泥巴时的稻壳子灰有问题。”

于是他又拿了些稻壳烧成灰,这次烧的比较透,再兑进泥浆后搭出一个模具试验一下。模具搭好后要晒干,再经过火烧后才算完成一半。过了几天后,居照宽一看,比之前好多了,但还是达不到他心里的标准,他气地把这些模子通通扔到了河里,周信文看着那些模具说:“这次做的不是蛮好的嘛,裂纹就几个,也正常啊,只要勺子不漏就行了。”说完,又喊他:“先吃晚饭吧,你要弄明天再弄。”薛晴梅听见后嘀咕着:“只知道心疼钱不知道心疼男人。”

饭桌前,居照宽喝着酒,闻着馨香的米粥,问:“你买了新米啊,这个米多香啊?”薛晴梅回他说:“我加了一点糯米煮的,又香又黏。”看着周信文一只接一只地吃腌蟹,他笑着提醒说:“少吃点这个东西,马上孩子生下来跟个黑煤一样。”说完,周信文也笑了起来,说:“害口,就是想吃这个。”居照宽愁闷地喝着酒,心里还在想着模具的问题,薛晴梅也帮着他一块想地说:“会不会是你和的泥土不好啊?”居照宽说:“这个我也考虑到了,用黑土是最好的,黄土也可以,这个倒问题不大。”他长叹一口气,遇到了有史以来令他最头疼的技术难题,说:“之前火烧的大了,现在是有裂纹,扔了要成千上百个模子了。唉,化功(熔化的技术)是没有问题的,我们从小就跟父亲学会了,现在固定这个模子难住我了。”周信文对他说:“你不能光之前看一眼就会哦,人家肯定不会告诉你的。”居照宽回她说:“要么跟人家学徒,学徒就要帮他干活,那我们哪里来的生活费呢?以前我家老头子还替国民军修过机枪呢,他也没修过,就靠自己的想像和研究呗。”不服输的他又说:“我就不相信做不起来。”薛晴梅听到生活费后,说:“过几天我去你大哥那里,问他要点生活费。”居照宽一脸鄙视地说:“他那么抠的人会给你吗,你不要去了。”薛晴梅又说:“我不能老吃你的喝你的。”居照宽说:“不差你这一口。”说完又在想着模具的问题,周信文鼓励了一句说:“就跟我学烧菜一样呗,一开始一样也不会,放多少盐都不知道。”吃好后,去给他装了一碗,她打了一个哈欠说:“哎呀,我去躺一会儿,现在容易犯困。”居照宽觉得她的话有道理,也联想到泥浆里的“佐料”是不是有问题。

此时的红宛镇,因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小东西,周季山欢喜的不得了,外孙女的名字也是他给取的,就叫“希平”吧——今世希逢,平安是福。阮碧云抱着孙女哄她入睡,一边唱着:“宝宝乖,带上街,烧饼油条尽你揣。”

送走大女儿后的第二年,他们生下了儿子,居照宽为他取名居竟松,“竟”是这一辈的排字,“松”愿他如松柏一样苍翠挺直。虽然两人都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儿子的到来还是让他们更为开心,自古养儿防老的思想,在他们的理念里是根深蒂固的。居照宽不仅激动儿子的出生,同时也终于找到了模具的制作技巧。他这几天一直在思考裂纹的原因,那天晚上的糯米粥给了他灵感,还有袁大山讲的故事,以及多年前与周信文走在红宛的巷子里,她对自己讲述房子的结构的话,秉着不放弃地执着精神,他又换了糯壳子灰兑进去,烧出来的模具不但没有裂纹,连气孔也找不见了,大喜道:“终于成功了。”薛晴梅也替他高兴,她说:“气孔都没有的话,牙粉都省了。”居照宽以防万一地说:“不哦,不是每一个都没有气孔,有的气孔小,牙粉不够就拿鸭蛋粉塌呗。”薛晴梅为小儿子的聪明感到骄傲,她也想到大儿子,她觉得大儿子的聪明全用在了算计上,于是气愤地说:“这个居照涛现在也不问我了,以前我关房你家大姐的,你大姐告诉我说居照涛掏出十块钱准备给你爸爸,然后又缩了回去,他这个人太精了。”居照宽本就有怨气,他一脸鄙夷地说:“嗬,你是吃不到他一块东西的,二姐夫三姐夫都说过的,他们的孩子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他给孩子买过一块糖!你要说他,他就开始哭穷,实际上他有钱呢,有钱我也看不起他,你不知道,我在他那里的时候,他是怎么做生意的?他是一边做一边偷,被我发现好几次了!”居照宽一提到大哥,就忍不住吐槽加诉苦起来,然后继续说起在居照涛家的生活。

对于薛晴梅来说,一生住在船上,惟一的祈求也是“平安”二字。即使是个工具,这条船,对她来说可不仅仅是个容身之处。居照涛把船卖给了棺材铺,薛晴梅回来知道后生气地指责他说:“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说卖就卖!”居照涛不解母亲对它的感情,反驳道:“船都坏了不卖干嘛呢!”薛晴梅说:“那你卖掉的钱呢?我让你弟弟来拿钱你为什么不给他?你还想自己私吞,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自私的儿子!”薛晴梅气到头上又骂了起来:“你这个烂鸡把的,你的心怎么这么毒的啊!”母亲的怒骂让他更加觉得理所当然,薛晴梅又说:“我跟你弟弟他们住,吃喝都是他的,你呢?你是一分生活费都没有给过。”

这句话点燃了居照涛的怒火,他觉得一家人都帮着弟弟说话,于是对薛晴梅吼道:“那你跟他过去,不要到我这里了!”本就气性高的薛晴梅夺门而走。

晴光转柯,蕊冷泪热,朦胧往事蹉跎成空。心未泮,情未了,更留残月照菲菲。心里的积郁还没有排解,船就没了,对她来说就是家没了。孩子们都已成家,瞬间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钳制着她,她往墓园的方向走去,突然被一个石头绊倒摔了个跟头,站起来的薛晴梅眼前有些晃悠,她站稳住脚跟依然哭着跑到居天俊的坟前,诉说他离开后的种种困厄,心中翻滚的热浪袭来,黝黑粗糙的双手无力地扒着泥土想往土里钻,一边说:“你把我带走吧,你把我带走吧。”她需要失去理智般地宣泄自己,心中无望地想要随他而去,悲到极致,竟然不知道自己小便失禁地流湿了裤子,然后晕倒在了坟前。

田万忠发现后,把她背了回去。管芬看着昏厥的婆婆,对田万忠说:“把她放到床上。”她给婆婆盖好被子,又去请来了大夫给她检查了一下,大夫说:“她的血疮都快烂了,你们都不知道吗?”大夫说完又摇了摇头,然后说:“我先给她配点消炎药,不过只是治疗她的血疮的,看老太太的样子恐怕过不到开春了。”

管芬听了大夫的话,又让人去通知居照涛和其他人,叶步生和居照柔撑着船第一个赶来,居照柔打了盆热水,把棉花蘸湿。管芬将婆婆的双腿拎起,居照柔用棉花先擦着母亲屁股上的血水。管芬提醒小妹,说:“把屁股上的血水吸干了再贴,那个纸上先塌上歪歪油再撒消炎粉。”居照柔应了一声,然后走近床边,问:“大哥去哪了?”管芬帮她一起脱去婆婆的裤子,一边回答说:“二舅家的儿子结婚,他去吃喜酒了。那天他们母子俩拌嘴,妈就跑到墓地去了,看到的人说她去的路上还跌了个跟头,回来睡一觉就开始不行了。”说完,她又拎起婆婆的双腿,好让居照柔擦拭,贴药。

弄好后,居照柔又去拿碗冲泡京果粉,一边说:“三姐他们估计明天才能到,不知道妈妈能不能看到他们最后一面呢。”

卢恩付跟妻子紧接着赶来,看见屋子里的两人,问:“管芬,照柔就你们俩啊?”居照柔喊了声:“大姐,大姐夫。”管芬说:“嗯,就我们俩在家,其他人我都叫人去带信了。”他看着居照柔端着碗坐到床边说:“来让我喂吧。”居照柔起身,把手里的果子粉汤交给了卢恩付,他腕动着勺子,先问:“居照涛去哪了?”然后又吹了吹氤氲的热气,轻声地唤醒丈母娘:“妈,来吃一口吧。妈,吃一口有力气。”管芬回他说:“他去吃喜酒了。”说完,提着篮子出去挖菜了。

薛晴梅微微地睁开眼睛后,柔弱无力地说:“恩付啊。”她吃了两口,卢恩付一边喂一边泪千重,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脑海里不停回想着丈母娘对自己的恩情。薛晴梅问:“玉妹啊,两个孩子让你烦神了吧?”赵玉妹摇了摇头,说:“没有,两个孩子挺懂事的。”薛晴梅说:“我替照宁谢谢你。”赵玉妹抹着泪笑着说:“家里人还说什么谢的话。”卢恩付说:“妈,是我要谢谢你,让我又有了一个家。”薛晴梅也淡笑了一下,然后问:“今天什么日子了?”卢恩付回答说:“今天初五了。”薛晴梅听后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卢恩付见状,对居照柔说:“她应该知道自己要走了,才问问日子的。”居照柔擦了擦迷濛的泪目,管芬进来对居照柔说:“你先回去睡一会儿吧,这两天你都没有睡觉。”卢恩付听后,说:“你快去歇会儿,这还有我呢。”

雪飘如絮的清晨,居照柔在熟悉的哭喊声里醒来,她立马穿起衣服走出船舱。薛晴梅已于夜里离世,居照怀一人的哭声压倒众人,她是嚎着悲痛着的:“妈妈啊,我的妈妈啊,你怎么不等我们来看你。受苦受难的妈妈,你就这样走了,跟爸爸去了,我的妈妈啊,女儿没有来服侍你啊……”居照宽看着母亲冰冷的尸首,伤心又责怪地说:“我叫你不要去要钱,你非要去,一个跟头一跌,把自己的命都送了!”徐义旸问:“信文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啊?”居照宽愁容满面地说:“我的丈母娘也快不行了,周信文回去照顾她妈妈了。”整个丧礼,居照宽都没有好脸色对大哥,他甚至怒气冲冲地说:“妈妈死后,我再也不会踏进你的家门一步!”李广祥劝他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今生弟兄,来世就不一定再是了。”居照涛解释说:“那个破船多少年了,上次都漏过一次水了,还要它干嘛?”居照宽骂道:“放你个狗屁,我们不是住得好好的吗,就算有漏,修修就好了,你卖掉了,让我怎么做生意啊,东西还摆在别人的船上呢。再说了,船卖掉的钱呢?”居照涛思想敏捷地说:“不是给妈妈办丧事用了吗?”说完又怒斥道:“刚才你骂谁呢?”居照宽又冲他说:“你什么都会讲。”他说什么,居照涛都有理由回怼过去,气不过的居照宽又说:“你就是贪!”居照柔立马拦住两人,说:“好了,不要吵了,今天死者为大,你们让妈妈安心一点。”

阮碧云见女儿回来特别高兴,却有气无力地说:“信文回来啦。”说完,又对孙女说:“希平,快喊人呀。”三岁的居希平一把抱住周信文的小腿,学着大人亲昵地喊着:“大姐啊,大姐啊。”周信文好笑地纠正她,说:“我是你妈妈。”看着爸爸妈妈对女儿的宠爱,周信文的心里也少了一些愧疚,周季山抱着大外孙居竟松,又笑又皱眉地说:“你妈妈吃了什么把你生的这么黑啊。”周信文对阮碧云说:“妈,我带了中药给你,这药特别好,居照宽拖了好多人才弄到的呢,我先去熬起来。”说完,她便走到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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