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熹平六年(公元177年),夏六月。

洛阳,北宫,德阳殿*。

年仅二十岁的汉灵帝刘宏面色萎靡,强自振作精神看完了手里的帛书,揉成一团后重重地扔向殿中。

“先是四月大旱,后有七州蝗灾,檀石槐又寇我三边,诸卿,诸卿!计将安出。”

年轻的帝国皇帝脸上神色愠怒,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几位中常侍束手站在一旁,诺诺不敢言,独冠军侯中常侍王甫意有所动。

因诛杀大将军窦武等人有功,王甫升任中常侍,后污勃海王刘悝谋反,被封为冠军侯,此时的王甫在朝中可谓是只手遮天。

前些日子,时任护羌校尉的田晏因事获罪,悄悄的送来了一大箱的金饼珠宝,乞求将功折罪,王甫想了片刻,不得已收下了一半,把田晏的侍从打发回去,只说考虑考虑。

过了几天,田晏又遣人送来两箱珠宝,王甫抚须一笑,这事,看来帮上一帮也无妨。

夜间,王甫陪同灵帝饮酒做乐直至夜半,趁着天子喝到尽兴,悄悄屏退侍从。不经意间,顺嘴带了几句羌乱、胡乱,刘宏本来好好的兴致就如同一盆凉水直入后颈,一股寒意顺着颈椎蔓延到四肢百骸,低头阴沉地看着软倒在地的王甫。

整了整冠带的同时,悄悄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王甫从袖中拿出早已写好的上疏呈给灵帝。果不其然,刚刚还脸带寒霜的天子龙颜大悦,直夸田晏为汉室中流砥柱。

故而有今天这一出。

太尉刘宽,司徒杨赐,司空刘逸皆手执笏板,神色凝重的站在朝堂上,一言不发。

“前护羌校尉田晏给朕上疏:今檀石槐整合诸部鲜卑,东起辽水,西至乌孙,北至丁零,南至漠南,东西万两千馀里,南北七千馀里。今无岁不侵,燔烧官府,劫略乡民,州郡失据,长吏多逃亡,致使边郡糜烂...臣虽戴罪之身,欲效仿前汉长平烈侯、冠军景桓侯扫平胡虏,使边郡无膻腥,请陛下念臣拳拳之心,欲报之于陛下也。”

“鲜卑势大,不可不制,朕欲表田晏为破鲜卑中郎将出云中,发乌桓校尉夏育出高柳,使匈奴中郎将臧旻率南匈奴单于出雁门,各将万骑,扫清膻腥...”

随着汉朝最高统治者的一道诏令,整个关中,三河,河北,中原都再次动了起来,无数民夫辎重溪水般汇入三郡。

......

仲秋八月底的一个清晨,云中郡的秋来的早了些,城内的桑树慢慢褪去枝叶,清风中带着些许微凉,王安看着人丁越发凋敝的郡治,摇了摇头。

上月末,天子下诏,三路大军各领万骑,进攻鲜卑在漠南地区的王庭,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想了一阵没有想明白,大抵就算不会赢,也不至于输的很惨,毕竟还有长城在。

近年来,族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去岁只是腿脚受了寒气,不便行走,今岁就只能躺在榻上由小辈照顾。

王安带着家眷准备去沙陵拜访一下王谦,顺带看一下族中的产业经营的如何了,准备给大郎挑匹神骏的健马当作礼物。

如今在郡中任官,族中的产业日益有些打理不过来,族父家人丁兴旺,与宗家的生意就逐渐转交给族父那一支来经营了。

年约十六的王苍作为家中嫡长也跟随在车队中,去岁被郡兵曹掾张杨收为门下亲兵,带在身旁学习了些吏治和治军的方略。得知了自己要去沙陵看望大父,张杨还专门给自己批了几天假,准备了一份礼品托王苍转送给王谦,并称赞其为云中之文脊,失之,云中如断脊梁。

出了南门,笔直的官道两旁都是大片大片的宿麦*,因刚栽种不久,这会儿还闻不到麦香,只有淡淡的泥土气息和略带清冷的空气充斥着鼻腔。

年轻人总是精力旺盛,在军营和官署待久了,难得出来放松一下。王苍时而策马冲到队前;时而举弓欲射;时而屈身探臂捞起路边野花。引得旁边几名年长的健奴一阵叫好和婢女们几声娇呼,放在鼻尖嗅了嗅,又随手塞给了侨儿,少年轻浮的举动,惹得车队众人纷纷调笑。

忽的,远处隐约有雷鸣声传来,卖弄骑术的王苍隐约感觉不对,立马横刀,略带警惕地看着远处。

慢慢地几抹灰点出现在了视线尽头,其中一粒逐渐变小,剩下几粒在瞳孔中逐渐放大。

一种不可能的的想法涌上心头,危机感从王苍足底瞬间传至发丝根部。

“敌袭!调头。”

随即拍马上前拉住牛车,老黄牛慢慢悠悠的转过头来,快速地转向使车厢不时发出一阵‘吱呀吱呀’地怪响。

王苍焦急地看着远处的灰点,这么一会儿就变成了黄豆大小,手上动作更显急躁。

来不及了!

作为家长的王安先是迷茫了一阵,随即拍马上前,从牛车上接过懵懂的长女放到王苍鞍上,神色悲恸的说道。

“不要想着报仇,活下去!伯羽,我云中王氏不能在你这一代断了血食。”

柳氏也下车摸了摸长子和长女的脸,脸上闪过三分犹豫和一丝挣扎,随后重重的吐出一口气,目光柔和地颤声说道:“伯羽你骑马带着霜儿先走,不要回头。”

又看向王苍身后说道:“延寿,我平日里待你如己出,把你当半个儿子来养,以后,以后你务必贴身保护好伯羽。”

“快走!”

简短的吩咐完后,柳氏伸手夺过王安的马鞭,重重地打在马臀上,马匹吃痛下迈动四蹄飞速地带着王苍离去,平日里本就沉默寡言的伴当王延寿也不说话,紧紧地跟随着左右。

王安来不及安抚柳氏的情绪,马上爬到轺车上,面色异常严肃,眼神扫过周边和现场的环境,对着在场神色惊慌的家奴大声指挥道。

“二三子,把两辆牛车堆到两侧,全部下马,四面栓好马匹结成圆阵,拆下车篷及护板立于身前,今日我与二三子无生共死!”

在这种地域平坦的草原上,离最近的县城都还有三十多里,他们的马没有鲜卑人的马快,还来不及进入城中便会被追上。鲜卑人能杀到这里,云中县周边想必尽是胡骑,现在回返只能是羊进虎口,不知道府君和留守家中的赵伯怎么样了,希望自己能多支撑一段时间,起码撑到能让伯羽和霜儿平安到达沙陵县。

王安右手缓缓抽出腰间长剑,剑者,君子武备也。

左手举起:“弩上弦,敌进百二十步再射,弓进六十步再射,全部着甲,刘二和高丙善射居中策应,白季带二三子立于板后,弓发两矢即收弓。”

“唯。”

周边的十来个健奴闻言从驮马和车上拿出甲胄,互相帮着穿戴好后,缓缓搭弓。高丙沉默的从马镫旁的?(装弩的袋子)中取出一张六石臂张弩,坐在地上,双脚脚掌贴着弩臂嵌入拇指上方,两手握住由牛筋鞣制成的弓弦,双脚向前蹬,上身向后倾倒,腰、腿、手同时发力,慢慢拉动弓弦卡进弩机后方的牙上。再从腰间的兰(盛矢的袋子)里取出特制的短小弩矢放置在弩槽上后,站在由婢女撑起的护板和牛马后用望山测算了下鲜卑骑兵的距离。

在王安带着众人组织防御的时候,鲜卑斥候回返打马行了几里,便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大队鲜卑骑兵。

旬前,汉朝发三路骑军和南匈奴仆从军出雁门、云中、代郡三地,各带万骑,一人三马,携十日干粮进攻檀石槐于漠南建立的王庭,意图把边境线向外推进两千以里。

乐观的王安估计此次战争过后,未来几年的云中应该能安稳了。

目光一转,漠南鲜卑王庭。

王庭的最中心一处可容纳百余人的巨大王帐,正上方有一张用整只白虎皮毛铺就的王座,正值壮年的檀石槐大马金刀箕踞于上首,三部鲜卑的十位大人坐在下首的胡床上。

帐内,听着游骑传来的情报,南面的汉人竟然敢组织反击我鲜卑,各部大人觉得被小看了,神色大多愤慨。

性子最激的阙机更是叫嚣说道:“至尊至贵的可汗,看来是我们把汉人打的还不够狠,本来准备下月到辽东搜刮些美人回来进献给至您的,看来汉人比我们还急,知道给我们送马来了。”

在座的其他各部大人皆笑出声来,脸上神色轻松,并没有把这次出击的汉人骑兵放在眼里。

同属于东部鲜卑的大人弥加揶揄道:“如果没抢到美人,会不会把你最美的阏氏献给可汗?”

阙机听得面色涨红,一双细眼瞪着弥加,憋了半天,临了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草原上的一切都是可汗的,如果可汗要我的阏氏我也不是不能给。”

“哈哈哈哈。”

各部大人听到这话,笑得更加开心了些。

几十年来,除了十一年前的汉将张奂那次,鲜卑的儿郎与汉军交战从未有过什么大的败绩,众人从心底也是没把今天的集会当成事儿。

毕竟,如今的鲜卑吸收了之前匈奴的十万余落部众,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底气和实力都是鲜卑有史以来的最巅峰,是一个能拿得出几十万的控弦之士的强大汗国。

上首的檀石槐单手撑着下巴,面无表情的看着帐内,多年以来养成的威严让帐内各部大人心中一凛,纷纷收敛动作,一时间,帐中轻松的气氛陡然沉寂下来。

随着檀石槐跺了跺脚,各部大人身子一颤。从王座慢慢起身,扫视了左右一眼的檀石槐缓缓开口说道。

“草原上还有谁会嫌兵器铠甲和马匹粮食不够多呢?这次的财物、奴隶我要五成,剩下的你们自己处理,怎么分配我不管。”

顿了顿,又道:“从雁门强阴进军的臧旻和被汉人驯化的匈奴人这一路麻烦些,匈奴人虽然自己砍掉了自己的爪子和牙齿,但老虎没了牙齿依旧是老虎,柯最你们中部族人给我把他们全部留在草原,想必明年那一带的牧草会长得更加茂盛。”

“从云中郡武泉塞和代郡高柳来的这两支不足为惧,夏育、田晏竖子耳。日律推演你们西部族人入云中,阙机你们东部族人去代郡,代郡的人口可要比云中富庶多了。过代郡直下中山就是冀州,阙机你不是要给我搜罗美人吗?让我看看你能给我找来什么样的,不能让我满意的话,就把你最美的阏氏给我送过来吧。”

“不然,我就要自己动手去取了。”

三部鲜卑大人恭恭敬敬地跪拜在地说道:“遵命,草原上至尊至贵的可汗。”

众人起身重新落座,细密的汗水从阙机额头不断的渗出,感觉这应该是自己从出生以来跪拜的最标准的一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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