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许都察院什么,明辨正罔、肃清朝纲,本就是他们都察院的分内之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做好他们该做的事情。”
景明月的答案过于规矩,远不能让陆寒渊满意,远不够让他死心。
有些火一旦烧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灭下去的。
陆寒渊紧接着追问景明月东大营之案的细节,景明月有问必答。
“东大营我自入京开始便在筹谋,姚滨是我精心选择的突破口。新政甫出,除夕之夜我向陛下请命巡查四大营,所带守卫寥寥。藩镇节度胶东镇西王要想对付我,不会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刺客最好的伏击之处应是从东大营到南大营的偏僻之道,谁料我直接赖在东大营不走了,他们只能徘徊在东大营伺机下手。”
“我是故意放松东大营,尤其是主帐的守卫,放那些刺客来杀我。那些虾兵蟹将杀不掉我,只能误伤姚滨等人。姚滨本就是随风而倒的墙头草,我把他救下,告诉他刺客是皇昭司派来杀人灭口的。皇昭司什么手段他一清二楚,鬼门关走了一道自然就知无不言了。”
“苦心孤诣,筹划缜密,瞒天过海,借刀杀人。”陆寒渊放下碗筷,给景明月鼓起掌来。言语嘲讽,双掌开合,仿佛一道道热辣辣的耳光扇在景明月的脸上。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东大营的事,我都可以说。”
陆寒渊摇了摇头。他不关心景明月怎么整治东大营,怎么收集皇昭司的罪证,在东大营里重新扶植自己的势力。
“景明月,你到底对我有没有过一丝真心?”
景明月没有想到陆寒渊会问她这个问题。双拳隐在袖中,一点点地攥紧。
景明月仰首望着都察院牢房的屋顶,陆寒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望不见。
“这间牢房暗无天日,但天地日月自在人心。我要说有,自有苍天在上替我作证。”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她于暗室之中引苍天在上来见证真心,那他便信。
“好,那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单独见左都御史宋清一面,请你不要干涉我们的交谈,也不要窃听。不知大人可否用你的真心应允我的请求。”
景明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一个字“好”字。
宋清是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聪明人,她在宋清面前亦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不用她千叮万嘱,宋清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宋大人独善其身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要蹚这浑水?又为什么选择跟随景大人?”
宋清悠然地靠在椅背上,玩味地揪着他花白的小胡子:“都察院能泰然自若这么久,是因为那隐在暗处的火还没真正烧起来。真正大火燎原的时候,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比起早早陷进四王斗争的漩涡里,老夫倒觉得跟随景大人做陛下的孤臣,静观其变,是最为稳妥的道路。”
不愧是官场老狐狸,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
“宋大人应该知道得罪我们陆掌监和皇昭司的后果,为何还是义无反顾要跟着景大人与皇昭司为敌?”
宋清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微微眯起,陆寒渊全身上下都被他盯得不甚自在。
如果说景明月的眼睛常以平静无波之势却意欲剖开人心,陆撷英的眼睛以鹰隼俯视猎物之状要将人吞食殆尽,那宋清的眼睛就是沧桑老辣中带着鄙夷,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与年少无知。
“老夫知道你们陆掌监一路从龙跟随陛下,纵横朝堂数十年,从来不把我们这群老骨头放在眼里,是一个狠角色。但景明月以女子之躯,从成康之乱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活下去,从群英荟萃的衡阳书院脱颖而出,能得名震天下的景阳川青眼有加,一出山就能官拜兵部尚书,你觉得凭的是什么?”
宋清起身振袖:“老夫不算什么清流高士,但要和你们皇昭司沆瀣一气,百年之后被后人戳着脊梁骨辱骂,老夫还是做不到。老夫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掌监如果要找老夫的麻烦,那就请便,老夫在此恭候。”
宋清走后,陆寒渊一把抓起身边枯草,将它们一根根折断。
所有人都在审时度势,都在未雨绸缪,恭候着未来一场不可避免的燎原巨火。
最后一根枯草断为两截,从陆寒渊的指尖悄然落下。
狱卒打开牢房的门,景明月重新踏入监牢之内。
“你可以走了。但是在此之前——”景明月顿了片刻,非常艰难地道出后半句话,“你得接受四十鞭刑。”
陆寒渊淡然一笑:“我知道,来吧。”
牢狱之内无所事事,异常漫长的时间,足够陆寒渊反复推敲事情始末。
十日光景,他被困于其中,除了景明月亲口告知的那些经过,他对外界的天翻地覆一无所知,更遑论插手。
陆撷英想听到的答案,肯定不是景明月和都察院之间的彼此欣赏。被都察院监禁调查,他有足够的理由完不成陆撷英下达的任务,免遭皇昭司的七十二道刑罚。但同样,没有人能从四部的大牢里完好无损地走出。
仅仅是四十鞭刑,已是景明月能给他的最大宽容。
当手脚全被束缚捆绑于刑架之上时,看着景明月执鞭而来,在他面前站定时陆寒渊反而收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清脆的鞭响划开皮肉,两三鞭下去,陆寒渊的囚衣就隐隐渗出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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