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用拔高音调,慨然地吟诵着。

“素雪黑城金鼓振,白刀玄甲赤旗摇。

飞将雕弓如满月,胡骑安敢望临洮?”

洪思用忘情地吟诵着。吟诗作赋确非他的长项,仅仅算是略懂一二,但他深知这种关键场合重要的根本不是诗词的内容,而是不能怯场,反正自己背靠洪辽,水平再烂也会有大儒辩经。但想要更进一步的话,就得取巧了。洪思用的这首诗整体来看其实并无什么感人之处,一个没见过战场的人想要写出杰出的边塞诗,又或者一个没有感情经历的人想写出一首动人的苦情诗、一个没经历过羁旅的人想写出一首感人的怀乡赋……统统只能成为蹩脚的无病呻吟,诗词写的从来不是辞藻、语句,而是作者的人生。

洪思用的这首诗取巧之处就是两句诗包含了六个代表颜色的字眼,其中的“素”和“白”,“黑”和“玄”在字句上相对,在颜色上相同,乍一看也许的确会给人一种巧妙之感。最重要的是,这给了那些想要通过捧洪思用以讨好洪辽之人的发挥空间。

“好诗!小公子年纪轻轻便能写出如此气势磅礴之诗,前途不可限量,不愧是总督大人之侄。”

“妙哉!诗中所描绘之色彩,真是令人身临其境。公子高才,总督教导有方,当浮一大白!”

“头两句诗每句都蕴含三种色彩,三种战场之物,公子好巧思也!再以大气磅礴之句作结,使全诗气概非凡,气吞山河。善!”

“哈哈哈哈哈……”

洪辽欣慰地笑着,他对文学之类的东西热衷,但是并不专业,也无意思考洪思用的诗到底是好是坏,只要底下宾客大赞特赞一通就足够他满意了。他拍了拍洪思用的肩膀,微笑着对众人说道:

“哪里哪里,小子年轻气盛,哪懂什么战场?各位过誉啦!”

洪思用满心欢喜,他积极的表现终于再一次为自己博得洪辽的欢心,而他的第一反应却是以得意的眼神看向了安仕黎。而安仕黎则根本没有关注洪思用。

如果说先前安仕黎拒绝洪辽的提拔,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踌躇,那这副景况则是连这份踌躇也打消了。安仕黎对文学并不甚钟情,他的文学水平主要集中在策论上,且他一向认为如今国家处在衰落危亡之崖边,诗词歌赋于大局毫无利处反而加剧了人们的醉生梦死。他只是出于理性地觉得,一个从来没见过战场的十二岁少年,拿什么写出一首气概非凡的歌颂战胜之诗?至于紧随其后的那些人们的赞美,则使安仕黎的不适加剧,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所谓的总督府从来不是群贤毕至的场所,而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主子配上一群阿谀奉承的小人。他安仕黎哪怕得以在总督府中任事,一样不过是洪辽豢养的宠物。

整场所谓的诗会,安仕黎都表现得没什么兴致。

诗会落下了帷幕,宴席则正式开席。安仕黎拿着筷子,面对着满桌子千奇百怪的食品,一时间不知如何下筷。他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发现食物还可以有如此多花样。这里的菜品上至天上飞的,下到水里游的,涮的、烤的、蒸的、炸的、煮的……一应俱全,叫人眼花缭乱。

相比之下,石建之则大方许多,就近夹了几个菜吃了起来,他见安仕黎似乎因这些菜肴有些惊讶,便用手肘推了推安仕黎,悄声说道:

“不要太拘束,既然菜都端上来了,那就放开了吃。”

安仕黎点了点头,夹起一块鹅肉放进了嘴里——入口即化,美味无比。安仕黎不禁眼睛一亮,又夹了几道菜尝了尝,他不得不承认这些菜都是极品,这洪辽可当真不是一般的会享受,还是说……这就是上流人士的生活吗?如果能关上大门,对世间一切之疾苦不闻不问,就这样在自己的屋子里快活自在,这样的生活虽然不公平,可也只有享受不到的人才会觉得不公平不是吗?若身在其中,谁又会觉得这不是自己理所应得的?人们从来不是仇恨不公,而是仇恨自己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

而安仕黎姑且还做不到躲进麻木的小屋中。他是从人间疾苦中走出来的,即便他现在正在享受着堪比神仙的奢靡,他也忘不了他亲眼所见的,在饥寒中连呻吟都做不到的人们。他口中的食物,美味虽美味矣,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但也如石建之所说的那样,端都端上来了,那就放开了吃便是。在和石建之的相处中,安仕黎渐渐明白了石建之的处世之道。石建之固然是一个信念坚定、底线分明的人,同时他知道适时变通是必要的。刚而易折,若渴望在浑浊之中也能做些实事,就得学会表现出迎奉顺从,那些绝对不向邪恶低头的人固然可贵,但谁又能指摘那些怀揣理想、渴望实干,只是因为身处泥潭而必须和光同尘的人呢?说到底,是时代造就了石建之这样的人,倘若世道光明,则心怀光明之人又何必躬耕于黑暗?简简单单的和光同尘四字,是那些真正的妥协与堕落者的饰词,却是高尚之人无法言明的痛楚。

看着石建之面无表情地迅速吃下那些山珍海味,几乎没怎么把这些美味佳肴好好品尝,和吃米饭啃大饼似的嚼烂就吞下。安仕黎更能体会到石建之的心境,他对这些食物的兴趣大损,仅仅是为了充饥而快速地吃着。

相比之下,从洪辽到底下众多宾客,无不对这些美食是热爱之至,仔细品味,恨不得像牛一样学会反刍,把这些佳肴反复地品尝,就连一滴油汁也不肯放过。

品尝之余,还有不少宾客对这些美食大加点评,说某某食物有着如何如何的优点。每当听到这些对食物的赞誉,洪辽都会哈哈大笑起来,他对美食的研究最杰出的,用食也是最为讲究的。这些宾客对食物的品评都会引发洪辽的兴趣,他就从这些菜肴的材料讲到烹饪方法,从色泽讲到口感。宾客听完,无不高呼总督大人见多识广,真乃天人也!这个时候,洪辽又会高兴地笑起来,并且说上一些显示谦卑的话语。宴会上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

而在这些人里,安仕黎看见了一个格格不入之人,那便是辛梦阳。辛梦阳既没有与任何人搭话,脸上写满严肃。安仕黎记得此人就是那个被洪辽表彰为首功的人,且在被表彰时,辛梦阳也是满脸的冷漠,没有一丝一毫的献媚。安仕黎顿生好奇,便低声询问一旁的石建之道:

“那边的那位辛将军,您应该认识吧?仕黎难以想象,这种满是讨好与献媚的场所能有这样的豪杰存在。”

石建之头也不抬,但从他那颤抖的眉头可以看出他远没有看上去平静。他以惋惜的口吻对安仕黎说道:

“离他远点,他是个将死之人,不要被他牵连,这也是他期望的。”

“什…什么?”安仕黎非常诧异,他打量了下左右,把声音压得更低道:“这…这是为何?难不成洪辽是…要杀了他?以及,您又是如何得——”

石建之扭过头严肃地盯着安仕黎,道:

“不要多问,也不要多管,将死之人的事情再重要,也比不上还活着的人,就是这么简单。”

石建之的眼神冷冰冰的,与当初将剑刃抵在安仕黎脖颈上时如出一辙。安仕黎脊背一凉,但他总觉得这份冰冷并不锐利,恰恰相反,这正是为了掩盖柔软。安仕黎忐忑地问了一句。

“您……很在意他,对吗?”

石建之没有回话,安仕黎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的心中有了答案,这份答案又为他增添了一份惆怅。石建之这样的人,太难了,他有着远超洪辽的能力,却被迫要向洪辽阿谀奉承;他分明对战友包含深情,却必须压抑情感装作冷酷。到底是什么在促使他坚持下去?安仕黎很疑惑,他想起了曾来劝降石建之的曹承隐,他想着,如果自己是那时的石建之,面对抛来的橄榄枝,自己可以抵住诱惑吗?看看,现状糟糕到了何等之境地,又有什么理由为守卫这些肮脏之物而豁出性命?安仕黎觉得石建之是一个充满谜团之人,但无疑,他也是一个高尚之人。安仕黎相信,自己没有选择跟随洪辽而是留在石建之身旁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肉香弥漫,酒香四溢,宴会的气息已经令一切都陷入了朦胧之中。

洪辽轻轻抿下一口淡酒,微笑地看着喧哗的众人,他的目的差不多达到,现在是该启动下一步了。他轻咳两声,示意人群安静,听他发言。洪辽站起身来,对众人说道:

“诸君皆英才也!不妨趁大战刚毕,酒兴正酣,展望一番我踏北之前景,谈谈将来之战略。提前声明,此番是随心随性而谈,与终平大政方针无干,诸君可各抒己见,本总督统统当作是酒后豪言,不会挂怀,诸君也不必拘束,都来说说!”

洪辽此次宴会的目的正在于此,此战的得胜并没有令洪辽感到多少宽慰,经历此战,他感受到只要宣国人大军南下,终平立马便会陷入巨大危险。踏江以北,早已无一处是安全之地,洪辽迫不及待地想要南渡踏江,回到真正安稳的地方。但南渡不是他想想就可以办成的,其一,他需要皇帝诏令准允,其二,他得探一探终平的人心所向是在何处,免得自己正筹划着南撤时又冒出来一个辛梦阳坏他大事。

第一个问题,洪辽相信不会有太过麻烦,根据他掌握的情报以及从宣、燕、凝传来的消息显示,三国国君正在组织一场会盟,这场会盟所瞄准的目标必定是大昭。洪辽已经拟了一份奏章发往京师,称维持踏北防线劳而无功,宣军大军出动,踏北昭军就将陷入死境,同时夸大了三国会盟所造成的影响。他还在奏章里表明,将大昭仅剩的踏北领土割让给宣国将是破坏三国同盟与延迟三国联合攻势的唯一方法,请求圣上准允踏北军南撤以收缩防线,并派出密使和宣国方面订立盟约,以割让踏北四城为条件换取昭、宣停战,从而达到三国同盟的不攻自破。

第二个问题,洪辽也相信不会有大麻烦,因为圣旨一到,底下人反对有什么用?他举行这一场战略商讨的目的在于把主战分子都锁定出来,特别是像辛梦阳、石建之这类手握兵权之人,要提前采取措施,以免届时产生变数。辛梦阳,洪辽早已断定此人是主战派,要不遗余力解决掉,只是现在还没到下手的时候,至于石建之……此人的态度还有待观察。而选在宴会正酣之际举行,便是降低此事的严肃性,使所有人尽可能地放松警惕。

洪辽突然的商谈战略,令绝大多数人都颇觉摸不着头脑,以为是洪辽有了些金戈铁马的兴致,想要附和附和,讨洪辽的欢心,唯有洪思用敏锐捕捉到洪辽的正式想法——他不止一次地得知过洪辽南撤的打算,他知道洪辽的这一出,为的就是确立踏北不可守,唯有南撤的中心思想,并将所有主战分子都锁定上。

然而在准备大施拳脚前,洪思用还是不免感叹洪辽的狭隘。很简单,这位踏北总督的耳边早就没有所谓的实话,大家都只会根据洪辽的心意揣度他想要说的话,倘若众人以为洪辽是想要抒发豪迈,从而献上些慷慨激昂实则不着边际的主战言论,这与洪辽的目的不就背道而驰了吗?但这也恰恰给了已经揣度出洪辽心思的洪思用发挥之机会,令他喜不自胜。

洪思用激动地向洪辽说道:

“大人,可否让小侄发表些意见?”

洪辽挑了挑眉头,让一个十二岁少年大谈战略是否有些不妥当?但他很快想起了洪思用当初是如何教授他如何安全地南撤,他相信这个小子一定可以说出自己的心声,立马就向洪思用颔首道:

“好!少年壮志,果然可嘉!诸君莫嫌此子年轻,当与我一同听听他的看法。”

洪思用微微勾起了嘴角,他先是向众人恭敬地行了一礼,接着就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踏北不可守!北疆安宁之长策,唯有南撤。”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没有人不清楚南撤将是一件波澜何其之巨的重大话题,稍有不慎,便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可想想说这话的是洪辽之侄,他们看向洪辽,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见怒气,反而满是赞许,他们基本上便明白了大致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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