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郡公一脸严肃且诚恳地解释道:“侄妇莫怪,我等是听说陛下制书让安石前往泽州就任,特来送行,绝无半分要同室操戈、祸起萧墙之意。我西眷裴向来讲究家族和睦,岂会无故寻衅滋事。”

此时,坐在上首席子上的临海大长公主,虽被崔氏的一席话弄得有些难堪,面色微微一变,但仍极力保持着端庄仪态,藏于广袖下的手只是轻轻攥了一下织锦长裙,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身为西眷裴当家主母,临海大长公主深知此时需以大局为重。不论是中眷裴,还是西眷裴或者还有洗马裴都同出于河东郡裴氏家族,一切也要以家族声誉,子弟身家性命为要不好挑起矛盾。

裴四娘也是实在看不惯裴安石不敬长辈,狂妄放肆的样子实在有碍祖先德行这才发声的。却不想被崔氏误解,心里满是委屈不甘。她斜了崔氏一眼,极轻缓且克制地坐回到了临海大长公主右侧下首的席子上,心里虽有情绪,却明白此刻不应再添乱。

这时,河东郡公次子裴安禄说话了。他带着几分疑惑与敬重的口吻说道:“圣人之所以应允太尉,将褚遂良河南封地泽州交由安石管辖。儿想,陛下此举必有深意,只是我等实在揣摩不透其中玄机。”

言毕,得到了席间西眷裴族人一致赞同颔首。裴安庆转脸看向兄长道:“虽不知陛下此举玄机,却总能猜测一二吧?心里多少有个底,也好让则实兄注意些什么,别叫有心之人算计了去。”

则实是裴安石的字。古人多以字,或者号相互称呼表述尊敬。裴安庆也是好心,虽说平日里不多与之相聚相亲,却总是自己的族兄关键时刻还是要护着的。然,裴安石却完全不领情。他不顾席间长辈情面,白了裴安庆一眼道“有心人?哼你指的是谁?”

裴安庆被他好心当驴肝肺的话呛得脸色一沉,抽了下嘴角,不咸不淡地道了句:“朝中谁和你过不去?这次,陛下又派谁给你做别驾?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忘了。”心里暗骂了句,冥顽不灵之辈就不配人给他好脸色,更不配听到任何人关心之言!

“郑元庆!”

裴安庆加重了语气道:“是啊,他的姑父可是陛下!则实兄,这可是考验你的时候,可别为了个人恩怨给我们裴家招祸!”想了一想又道:“如今,郑元庆不再是太尉那边的人了。你最好掂量清楚分寸。表面上他是你的下属,可你得时时处处都得听他的建议。”

话音落,只听“啪”地一声儿巨响,裴安石已从席子上拍案而立,伸出食指指着对面坐着的裴安庆,扯着嗓子呵斥道:“裴安庆你够了没有!你是我阿耶吗?竟用这幅嘴脸,以这种中庭姿态对我言语是想教训某吗!”完全不顾族中长辈在场的样子,不由得让旁人唏嘘。

见临海长公主,河东郡公像是被他这气势震慑到了,裴安石心里不由得一阵得意,兴奋地继续发挥他的威慑力道:“他是不是太尉的人与我何干,他是陛下的内侄又与我何干,我只管按照太尉给我的吩咐看管好褚大夫的封地罢了!他郑元庆要是敢仗着他是皇帝侄子的身份给我捣乱,我裴安石也不是吃素的!”

听他话说得越来越不像样子,河东郡公终于不再忍耐了,阴沉着一张儒雅的脸,拿出了族长的身份呵斥道:“放肆!”他狠狠地瞪了裴安石一眼,眼底眉梢都蕴含着忍无可忍的怒气道:“裴安石,你的眼里还有长辈没有,我和长公主可都在这坐着呢,轮得着你来教训安庆吗?我裴家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王法教化外的野人!”

裴安石将脸一偏,下巴一扬朝裴律师翻了个白眼。他如此一副目无尊长的样子落入临海大长公主眼中,气得她双眼冒出了火心儿,她跪坐在席子上,一双戴着绿宝石戒指的手都将崭新的裙子拽满了褶皱。只是碍于长辈的身份,不便在族长在场的情况下教训晚辈失了纲常。

“我是野人?我不过是陈述了一个事实罢了!”

“事实?你的事实就是你前去泽州,不是为天子分忧,不是为黎庶造福而是像一条狗似得为给褚遂良看守封地,我说的可对,你还准备靠着巴结长孙无忌的人立足于朝堂!”如此一番话,裴律师是越说,心里的怒火越旺盛。他前胸剧烈起伏着,伸出食指指着这个族侄道:“如此,我明日就上奏陛下,请求他收回任用你做泽州刺史的命令!长孙老儿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魔障成了这幅德行!”

裴安石站在案几后,腰杆挺得笔直,那张裴家人特有的儒雅清俊的面容涨得通红。他前胸微微起伏着,依旧不顾长幼尊卑地嘲讽身为族长的裴律师道:“太尉没有给我灌迷魂汤,倒是叔父您到底被裴行俭下了什么迷药,竟不管不顾士族利益帮助陛下对付太尉!”

这时,临海大长公主终于忍不住了。她提着裙子从席子上站起身,绷着脖子上的青筋,依旧保持着世家主母该有的仪态道:“夫主,这样的人,我等还有什么必要跟他啰嗦!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出了事,只管召集全族人开会他从族谱中开除宗籍就是了!”

纵然被裴安石气得头顶冒烟儿,裴律师依旧好言好语地劝妻子道:“夫人,我知道你忍得他足够了。可是,到底是自家的孩子,总不能不教而诛反倒毁坏了祖宗的名声。稍安勿躁,既然你都仁至义尽,做了叔母最大的情谊,忍了这么久了再忍忍又何妨?”

临海长公主的双眉皱成了两条小蛇,额角青筋爆出,风韵犹存的脸因涨得紫红紫红的:“可是…”裴律师朝她宠溺地一笑,表示咱们要做到仁至义尽,不然就算这小子日后因站错对触怒皇帝再开除宗籍也为时不晚。临海长公主无奈地看了丈夫一眼,长叹一声儿。

只是她不再想坐下来慢慢与这对冥顽不灵,一头钻进黑洞里不想出来的夫妻耗下去了。

裴律师缓和了语气和态度,以叔父的身份劝裴安石道:“二郎啊,此番陛下让你去泽州担任刺史,又派郑元庆给你做别驾,以我看就是想考验你、历练你。族叔希望你,能够秉持公正之心,为当地百姓谋福祉,为家族争光。”裴安石是中眷裴长房次子,其父早已随着裴籍投奔李渊,故而没有像裴仁基那样,遭遇王世充毁灭性灭族。

裴安石轻慢地看了一眼族叔问“眼光放远些?这话,如何说?”

裴律师语重心长道:“天下是李家的,裴氏家族能有今日之地位,皆仰仗皇家之恩泽与信任。皇帝倘若是个甘心守成的倒也罢了,偏偏他不是长孙无忌所期望的那般君主。如此,君臣甥舅必然有一番明争暗斗,你死我活。我裴氏族人要想常守富贵尊荣应坚守正道,不偏不倚,以家族长远利益和天下苍生为念。”

裴安石斜挑了他一眼,话语中带着些许不加掩饰的鄙夷和不屑,轻蔑地问道:“您是要我站陛下的队,放弃辅佐太尉?”

裴律师亦无视他的无礼道:“并非要你盲目站队,而是要你明辨是非,以公正之心行事。裴氏家族的声誉与未来,全系于诸位族人的一言一行。”裴安石却冷笑道:“你怎就知道,太尉斗不过陛下?就算比试剑术,这才第一回合。谁能预料后面会如何发展?倘若陛下败下阵,被关陇门阀等废了,您让我等裴氏族人当如何保全性命?”

裴律师不予置信:“废了皇帝?他,长孙无忌能有这般能耐?与长孙无忌同朝为官三十多年,我不是不知此人手段心机,就是先帝的房谋杜断,岑文本等智谋超群之人,最终亦败在了他的手里。长孙无忌的狠毒,我亦是知晓,当初隐太子和齐王十多个未成年的童子,他说杀就杀,根本不在意他等是皇族后裔。可是,他却不曾与高祖,或者先帝作对过。所以,废除皇帝,做出如此惊天之举他还是不信。”

裴安石依然故我,扬起下颌,颇为不屑地看着裴律师,笑着挤兑道:“伊尹,霍光,董卓,曹丕,杨坚,魏晋南北朝时期城头变幻大王旗,被大臣废除的皇帝比比皆是!当然还包括咱们的高祖皇帝,不都做过废掉皇帝的壮举吗?他等能行,何以说太尉不行?”

裴律师反问了一句道:“在尔心里,陛下为何等君主?”

“这…”裴安石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此等问题。李治的智谋手段,他是见识过的,的确非一般帝王媲美。更别说他所举出例子被权臣废除的那些皇帝!他亦曾想过,太尉与皇帝相争,最终谁会取得天下大权。然而,他实在脑回路有限,无法想得出结果。

裴律师耐心道“自汉末君弱臣强,到魏晋南北朝三四百年间,权臣当道,礼崩乐坏,国家四分五裂又遇到五胡乱华,南北十几个朝代,虽有雄主明君亦不过少数。尤其南朝,十几年换一个朝代不是昏君就是幼主!当今还一样吗?天下一统,汉家重振又君主强悍精明…”

裴安石接过话,自欺欺人道:“可您亦别忘了,咱陛下是如何登上皇位的!若非关陇士族门阀在朝中的影响,先帝为了吸取隋朝的教训不得不顾忌他等,这皇位还不定是谁的呢!先帝属意魏王!”

如此执拗,执拗到自我欺骗,执拗到根本不顾事实说话,河东郡公裴律师亦是无可奈何,觉得这个同族侄儿已经有些迷障了!

可竖子偏偏姓裴,皇帝又如此精明,杀伐无情,又如何让裴律师安心放任于他?瞪着裴安石,他只是微微摇头叹息。

直到坐上自家的马车,临海大长公主依旧神情凝重,轻声说道:“希望安石此去泽州,能够顺利,莫要陷入朝堂纷争的漩涡之中。裴氏家族的未来,还需众族人齐心协力。”

裴律师微微点头:“但愿如此。我也盼着安禄日后能走科举之路,靠自己的才华与努力为家族添彩,而非仅仅依赖祖荫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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