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亚历山德里亚柯林斯此刻正躺在摄政街的皮卡迪利酒店,他的一只腿看似惬意地搭在床脚的软榻上,另一只脚则自然地顺着床沿搭在地毯上。

房间的正中放置着一张带有窗幔的巴洛克风格的木床,配合从波斯运回来的松厚地毯与年长女工亲自绣出的莲花挂毯,流露出浓郁的东方风情。

酒店的印度女仆贴心地用熏香过了一遍被褥。床头柜上摆放着酒店从米西尔集市运回来的沙漠玫瑰香氛,还有一整块镂空的土耳其石匣子,里头有一些残留的绿色凝胶。

毫无疑问,他就是张伯伦和卡门女士要找的人。

一个渡鸦帮的叛徒。

然而此刻,这个叛徒正如酣睡中的尼禄,浅浅地将手搭在身旁的床搭子那白皙而干净,宛如安格尔《大宫女》一般白腻顺滑的背脊上。

而匠人精心烧制的红砖与彩绘玻璃,恰如一个画框,将屋内甜美的酣睡同此刻街头诡异而凄绝的夜景分隔开来。

如此强烈的对比之下,今夜的伦敦就是弗朗西斯科·德·戈雅那气势恢宏的名画。

《理性沉睡,心魔生焉》。

当然,让我们还是先将视线转回正在披星戴月的人吧,一会儿再回来看看这个平平无奇的秃子为什么被盯上。

张伯伦和卡门女士此刻正坐着双人马车,披星戴月地赶往摄政街那条的花花地界。张伯伦握着缰绳,不断地催促着马匹前进。

在伦敦的小巷里,只有这种轻便的马车才能顺利在穿行于密集的惠灵顿排屋之间。今晚的城市不仅诡异,而带有一丝失控的味道。

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张伯伦便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臭味。

不是后来全伦敦中产阶级用武装好了的抽水马桶制造出来的泰晤士河“大恶臭”,而是一种混合了老鼠粪便和羊血膻味的腐败味道。

张伯伦曾经在柯林斯的实验室里不止一次地闻到这种恶臭。今晚的恶臭弥漫了整个伦敦,他不得不用两张黄色的符纸塞进鼻腔,防止一次吸入太多这样的空气。

这不正常,但又很寻常。

张伯伦嗅到的伦敦,是一座弥漫着各色雾气的都市。萦绕在夙兴夜寐的大卫科波菲尔身上的,是咖啡色的煤油味与没来得及燃尽的煤灰,一股脑儿呛进张伯伦的脑子。

莫奈描绘出的紫色光雾,看似瑰丽得燃烧了天幕,但尝起来全是酸味,并烧穿了市民的鼻粘膜。

更不用提那些在暗巷里突然失踪的外国猪仔和深夜被开膛破肚的站街流莺,尸身萦绕不去的红色血腥味;

放贷的投机商用印好的纸钞点燃烟土中散发出的迷幻的铜臭味,以及勾栏中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荷尔蒙以及“啪”地一下盛开的石楠花的气息。

在接头随意吸入两口这样的空气,足以使任何一期妄图在此炼炁的方士疯魔。

在极致的光荣中绝望的车轮,这便是维多利亚时期的伦敦,是所有修仙者的荒漠与魔都。

倘若不是张伯伦修习的仙法比较特殊,现在也已经死在从亨德尔学院来往伦敦的路上了。

至于修习魔法的卡门女士,今晚出门的她给自己喷上了整整半瓶用香柠檬、胡椒、杜松和松香和琥珀调制成的吉普赛魔水,车厢里还静静燃烧着一炷印度线香。

似乎这样才能抵御住今晚的恶臭侵袭。

是的,他们都活得艰难,扭曲。张伯伦甚至被迫触发某种遗忘率,强迫自己忘记吐纳的法门,以抵御无处不在的腐臭空气。

没能忘记这些法门的人,早就是在地下五米的下水管道里惨淡蠕动的肉块了。

但他们还活着。

呵,城市的良心。

此刻街道上涌现出大量从新鲜的腐殖土里爬出来的蜣螂,卡门女士皱起了眉头,即便曾经每天都过着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但她内心仍然向往干净整洁。

而现在满地爬的屎壳郎把她恶心得差点儿直接将脚上的高跟鞋蹬掉。

张伯伦见状抽出了一张蓝色的便签,在上头潦草了写了一个“蜣”字,然后将便笺递给了卡门。

“什么字?”卡门从腰间摸出了一瓶紫色的香水,喷在纸上之后,就随手将便签扔出了窗外。

整个过程迅速,隐蔽,并毫无公德心地钻好了伦敦城公共卫生管理的空子——毕竟,差不多四十年后伦敦才在巴斯德的研究基础上,禁止市民在大街上随手丢垃圾。

“一个保险措施而已。”他继续驾着马车向前赶路,抛出的便签一反常识地如蓬松的雪花一般,在空气中漂浮着缓慢下坠。

但转瞬之间,黝黑的墨水便如同活过来一般,从便签中汩汩涌出,一团不断蠕动的墨水包裹住了因被浸透而蜷缩的纸张,“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一只只体型更大的黑色虫子爬了出来,然后在街道中心聚集起来,互相摩梭后腿。而本来就布满街面的蜣螂,也都围了上来,聚成虫群。

片刻之后,集体张开了鞘翅,虫群鼓动着的翅膀,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其中,一只浑身呈祖母绿色,甲胄浮现金边的巨大个体脱离了同伴,飞向了不远处张伯伦的马车,其他的如乌云一般,趁着夜色,飞往伦敦的四面八方。

虫后回应了胆敢召唤出她的咒语,并心安理得搭上了领路的宝座。此刻,整座城市的蜣螂都临危受命,要揪出柯林斯的踪迹。

但对卡门女士而言,最令她松口气的是,至少道路清理了,马车继续前进。

张伯伦舒了一口气。这种借助便笺和墨水施展的拆字戏法,由他炼气期的水准来看,一天只能用三次,所以每一个字都弥足珍贵。

而来时的路况实在诡异,不由得不先提炼一个字出来辟邪。

虽然是穷人区,以前只有巡夜人负责这一区域的巡逻。

但在罗伯特皮尔爵士的坚持下,苏格兰场的警官们很快便穿着笔挺的蓝色制服和白色的军装裤,顶着报社的怀疑态度与伦敦市民的好奇心,在各个街区开始定期的巡逻。

黑夜中沉重的长靴,迈着固定的步伐,从长街上踱步路过,多少为罪犯横行的世界都市提供了一些安全上的保障。

至少菲尔德警官在听到枪声之后赶往现场的反应速度是非常快的。

快到让作为资深犯罪分子的张伯伦和卡门女士都有点儿猝不及防。

但今天,无论是城市的干道还是分叉的小路里,张伯伦都没看到一个巡警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人行道旁远远近近正在燃烧的巨大草垛。

三三两两的穷人从自己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跪倒在篝火旁,低声地呢喃着。至于嘴里念叨的是什么,张伯伦没有听清。

但没有听清的人才应当庆幸。

市民们围着最近的一轮篝火,四个穷人正跪在地上默默地祈祷着,篝火在不自然地燃烧,似乎燃料焚烧得有点吃力,应该是含有水分,还没有烤干。

而如果张伯伦驱车更近一点,他应该就能辨认出火架上烤着的粗略人形。

车上的蜣螂一直在不断地搓着前肢,同时持续扇动着翅膀,这种高频率的“嗡嗡”声打断了似有似无的呢喃声。

卡门女士曾试着竖起耳朵去听他们念叨的内容,几次都被“嗡嗡”的虫声打断了。

万幸,他们的理智也因此保持了健全。

在这种诡异的平衡之下,马车默默地继续向前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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