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回惊贾宝玉悬崖撒手叹王短腿闹市跛足
诗云:
独背焦桐访洞天,暂攀灵迹弃尘缘。
深逢野草皆疑药,静见樵人恐是仙。
且说没多久便是场期了。别人只盼望宝玉作得好文章,便可光宗耀祖了,只有宝钗担心的要命。知他要进场了,头一件,他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别有任何闪失;第二件,宝玉总不出门,虽然用功,只是变得太快了,反倒有些不适应,怕有什么变故。所以进场头一天,一面派麝月带了小丫头们给他收拾妥当,自己又亲自过目,预备着;一面过来回了贾政,拣家里老成的管家多派几个,怕人马拥挤碰着了。
次日,宝玉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服,过来见了贾政,贾政嘱咐道:“你是初次下场,虽活了这么大,却并不曾离开过家。平时都有丫头媳妇们围着,何曾自己孤身睡过一夜?今日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须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出来,也好叫你媳妇放心。”贾政说着,想起王夫人,不免伤心难过。又说:“你母亲和姐姐们的在天之灵,都保着你呢。”
宝玉一声不哼,待贾政说完了,走过来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父亲养我一世,无以为报,只有用心作了文章,不管中与不中,便是儿子的心意了。”贾政听了,更觉伤心,便道:“你有这个心,自然好,可惜老太太不能看见了!”一面说,一面竟也哭起来。
又喊过李贵、钱槐和茗烟来,妥妥地安咐半天。宝玉只管跪着,不肯起,说道:“老爷自己也要多保重,孩儿这一去,不知结果如何。”
贾政见他如此,已经心满意足。他知宝玉素来与自己话少,今日这么一说,还颇有些父子情分,又说道:“你只要肯用功,我便得以超生了,以前对你管束严了些,也是迫不得已。其实也没管好你,一来太忙,还赴了外任;二是总有老太太和你娘护着你,所以便成不了才。”
宝玉起身作了个揖,说:“老爷放心,我这一去,必要争那一口气的,也不枉双亲二老与老祖宗疼我一回。”贾政见时候不早,不能再和他说话,只好点了点头。
此时宝钗早已听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说的好,便是贾政也是掏心置肺的,因此忍泪无言。宝玉走到宝钗跟前,深深的作了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不知怎么回事儿,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听我的信儿罢!”宝钗道:“你唠叨什么?到时候了。”宝玉道:“你别催我,我自己知道该走了!”回头见人们都在这里,便说道:“横竖都要再见的。”
众人都说道:“他们都在外头等你呢,再晚就误时辰了。”宝玉大笑道:“走了,走了!”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独宝钗与麝月两个倒像生离死别一般,眼泪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直流下来。但见宝玉大步流星出门而去。正是:走来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几日无话,眼看便到了出场日期,宝钗只盼着宝玉回来。等到晌午,仍不见回来,宝钗这才着了忙,打发墨雨等人到下处打听。去了一拨儿,没消息,连去的人也不回来。再打发锄药等人去,又不见回来。宝钗心里如热油熬煎。直到傍晚,有人进来,见是茗烟,宝钗高兴地问:“你二爷呢?”茗烟也来不及请安,便哭道:“宝二爷丢了!”宝钗听了这话,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在床上,亏得莺儿等在后面扶着,死命叫醒她。麝月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哭着骂茗烟道:“糊涂东西!你同李贵在门口接着,怎么还能丢了?”茗烟道:“我和李贵大哥在门口接,只看着了甄爷,他说和宝二爷在场里相离不远,刻刻在一块儿的。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他呢。他们两个人一起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李贵大哥还说:‘刚刚还看见了的,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李贵大哥与钱槐大哥等人正分头找呢。我也带了几个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都没有,所以才回来报信儿。”
宝钗此时心里已知八九,可怜荣府之人,个个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的酒饭。贾政也过来了,问宝钗道:“宝玉走时带着玉没有?”宝钗道:“带着呢,随身的东西。”麝月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追想当年宝玉梳头相待的情分。贾政又命人出去寻找,这时没那么多人手,又想起刚刚赎出去的赖大。想起那群望风而走的清客相公,想起赖尚荣的忘恩负义,又悲叹起家运的没落来。
不言苦想,却说那天已是四更,也没个信儿,众人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于是史湘云、李婶娘等人便接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儿。如此一连数日,宝钗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后来,贾府上下,竟是没昼没夜,专等宝玉的信儿。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头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也乱跑进来,还没进屋子,便说:“太太奶奶们大喜!”宝钗打量宝玉找着了,便欢喜欢地站起身来说:“在哪儿找着的?快叫他进来!”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中了第二名举人。”宝钗道:“宝玉呢?”家人不言语,宝钗依旧站着。贾政也得了信儿过来,便问:“第二名中的是谁?”家人回说:“是宝二爷。”贾政听宝玉中了,心下喜欢,只想:“若宝玉一回来,这些人,不知怎么乐呵呢。”独有宝钗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都说:“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再过两天,必能找着。”贾政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众人便趁势劝宝钗等多进了些饮食。只听三门外头墨雨乱嚷:“我们二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众人问道:“怎么见得?”墨雨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哪儿,哪儿就知道,谁敢不送来!”里头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没规矩,这话却说得不错。”
众人仍是乱成一团,宝钗此时似乎倒想清楚了,她冷冷地说:“哪有走失了的?只怕他这次是真的‘悬崖撒手’了。”麝月急问:“二奶奶,什么是‘悬崖撒手’?都这个时候,就别打哑迷,他到底怎么了?”莺儿见宝钗始终不理,便替她答道:“奶奶曾说过,这就是说,二爷又勘破世情,入空门了。”麝月这才想起上次宝玉出家当和尚的事儿来,便“焙茗??”“茗烟??”地乱喊起来。茗烟跑进来,麝月道:“你们去铁槛寺找了没?”“没找!二爷去那儿做什么?”茗烟道。“让你找,你便去,哪那么多事儿!”麝月说。
宝钗听了,仍不言语,茗烟一溜小跑地去了。等茗烟去了,宝钗叹了一口气,对麝月说:“你这个傻丫头,他若真的出家,就只有铁槛寺一个去处么?”麝月这才明白过来。果然,过了半日,茗烟气喘吁吁地回来说:“铁槛寺也没有。”
次日,甄宝玉来贺喜,贾政才知道他也中了。贾政提起贾宝玉心迷走失,甄宝玉叹息劝慰。知贡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见第二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皇上传旨询问:“这个姓贾的是金陵人氏,是否与贾妃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问话。甄宝玉说了宝玉场后迷失的话,并将其三代陈明,大臣代为转奏。皇上圣明仁德,想起贾氏的赫赫功勋,命北静王查复,北静王便细细奏明。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贾家犯罪情由,另外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甄公与陈也俊上奏“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的事。于是圣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贾政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并听见朝内有大赦的信,回去告诉众人,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宝玉早日归来。
一日,贾政刚吃过饭,见贾蓉进来,笑嘻嘻的回道:“老爷大喜了。朝内传来旨意,说是大爷爷的罪名免了;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荣国世职,仍是爷爷袭了,俟丁忧服满,仍任工部郎中。贾蓉说完,即刻回去收拾,准备起程,去接贾珍回府。
如此过了几日,天气乍寒,下起了雪。贾政刚刚辞谢朋友,回书房写奏折,谢恩恢复世职之事。想起宝玉,便又伤心起来,于是停笔。一抬头,忽见窗外微微有个人影儿,竟像宝玉。贾政推门出来,只见雪地里站着个人,光头赤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斗篷;见贾政出来,并不说话,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向前,欲扶起他来。那人已接连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贾政大吃一惊,忙问:“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你如何这样打扮,跑到雪地里干什么?怎么不即刻回家?”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远处已悠悠地来了个人,是个跛足道士,拉住宝玉道:“你俗缘已毕,还不快走?在这里啰嗦什么?”说着,两人便飘然而去。贾政不顾地上雪滑,急忙追赶,见那二人在前面漂移很快,竟似飞一样,哪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二人不知哪个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兮归彼大荒!”
贾政也顾不上害怕,一面听着,一面继续追赶,只见二人进了园子里,倏然不见。贾政毕竟年事已高,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引泉和伴鹤随后赶来,贾政问:“看见方才那两人了么?”引泉道:“看见了,其中一个酷似二爷,奴才们见老爷追赶,便也赶来。后来就只见老爷,不见那两人了。”贾政还往前走,进了园子,只见眼前白茫茫一片,并无一人,也并无一双脚印。见此情此景,贾政心里顿时空空荡荡,感觉不是好兆,这才害怕起来,只得折返回来。众家人把他送回去,贾政坐下喝了一口茶,喘息方定,将见宝玉的话说了一遍,众人又要出去寻觅。贾政叹道:“你们不知道,是我亲眼看见的,并非鬼怪。况且听得歌声高亢,大有玄妙。宝玉刚生下时,衔了块玉来,当时便感觉古怪,我早知是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才养育到今。那道士我也见过,便是宝玉凤姐儿病重时,他和一个癞头和尚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和凤姐儿便好了。我心里早有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那仙道是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竟是个下凡历劫的,哄了我们十多年!直到如今我才明白。”说到这儿,贾政禁不住掉下泪来。伴鹤道:“宝二爷如果真是下凡的神仙,怎么会去考举人?既然考中了,为什么又要离开呢?”贾政道:“你们哪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精灵,皆自具一种性情。宝玉何尝念书?但他略一上心,就无所不通了。”说着又叹了几声。众人便拿家道复兴的话劝解了一番。贾政便仍旧回到房中写奏折,不提。
其实宝玉此番出家,皆是因为贾蔷。那年宫中的一位老太妃薨了,朝廷下令,各官宦之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于是贾府决定,买来的十二个伶人,愿意回去的,叫父母来领回去,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当时愿去者有四、五人,其中就包括龄官。贾蔷与龄官早商量好了,龄官刚出去,便被贾蔷接走。迫于压力,贾蔷谁都没告诉,悄悄与龄官成了婚。为避口舌,贾蔷离开贾府,混迹市井之中。贾蔷父母早亡,从小跟贾珍过活,后来贾珍也躲他,倒也无牵无挂。贾蔷生得风流俊俏,也是个有能为的。用那几年积攒下的银子开了几家豆腐坊,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他与王短腿交好,经常在一起喝酒。那王短腿虽是个马贩子,身有残疾,但说起话、办起事儿来却头头是道,在市集上与倪二并称“泥王双杰”,没他们办不了的事儿。贾蔷全凭他们照应,几个豆腐摊生意红火,没人敢来滋事儿。
贾蔷得了靠山,每日请倪二与王短腿喝酒。有时也喊贾芸和张如圭过来,几个朋友经常一起吃个“车箍辘会”。一日,贾蔷一时高兴,叫龄官来唱着劝酒。龄官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曲“蝶恋花”:
“忙处抛人间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唱得仙音一般,众人交杯换盏,喝得非常尽兴。贾蔷便说:“咱们今儿高兴,不如行个令儿。”众人道:“使得。”贾蔷道:“咱们就行个‘月字流觞’罢。我先说起,‘月’字数到哪个,便是哪个喝酒。还要酒面酒底;须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罚三大杯。”众人都依了。贾蔷喝了一杯令酒,便说:“飞羽觞而醉月。”顺饮数到贾芸。贾蔷道:“酒面要个‘桂’字。”贾芸便说道:“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贾蔷道:“说个‘香’字。”贾芸道:“天香云外飘。”王短腿说道:“没趣没趣,你懂得什么字了,也假装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竟是怄人了。咱们都蠲了,我看倒是猜拳最好,输家喝输家唱,这叫作‘苦中苦’。若不会唱,说个笑话儿也使得,只要有趣。”众人都道:“使得。”于是王短腿便和倪二划了起来。王短腿输了,喝了一杯,只唱了一句“北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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