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怡洞主连成戏谑语妙真人巧制回文诗

诗云:

春来涨水流而活,晓色西山势似行。

玉洞主人经劫在,携竿步步就长生。

话说巧姐近日闹起了病,凤姐儿慌忙请医调治,才渐渐好起来,凤姐儿略放了一点儿心。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个小红纸包儿,过来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奶亲自把份两称准了呢。”凤姐答应着接过来,便叫彩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搀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

正忙活着,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嫂,巧姐儿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凤姐见了他便嫌烦,待搭不理地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惦记着。”那贾环口里答应,却不回去,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儿,便问凤姐儿道:“刚听见说有牛黄,也不知这牛黄是个什么样儿?二嫂子给我瞧瞧罢。”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铞子瞧,岂知他毛手毛脚没注意,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经泼灭了一半。彩哥儿反应快,躲了一步,才没烫着。贾环见闯了祸,自讨没趣,连忙跑了。凤姐却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是个冤家对头,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总想着要害我,如今倒好,越发来劲儿了!又来害妞儿,我和你们究竟作了几辈子的仇呢?”一面又骂彩哥儿不照应。正骂着,只见赵姨娘的丫头小鹊儿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让她别算计,巧姐儿死定了,不用惦记。”这时平儿过来了,急忙让彩哥儿配药再熬。小鹊摸不着头脑,便悄悄问平儿道:“平姐姐,奶奶为啥生气?”平儿便把环哥弄倒药铞子的事儿说了一遍。小鹊儿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到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平儿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有一点,如今又配好了,你去罢。”小鹊道:“我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着她天天说嘴。”小鹊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气往上冲,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着,被小鹊和小吉祥儿找了过来。赵姨娘一见他,便气冲冲地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为什么那么不小心?弄洒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只叫你去问一声好,不用进去。你偏要进去胡搅,还要‘虎头上捉虱子’!真想找打不成?”

赵姨娘正说着,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喊道:“不过是不小心弄倒了药铞子,洒了点儿药,那巧丫头又没死,值的你们都骂我?还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蹋?瞧着吧!早晚我得索了那小丫头子的命!看你们能怎么着?你们只提防着就是了。”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敢信口胡说!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娘两又吵了一会儿。赵姨娘听见凤姐这么说,越想越气,心想这人也忒毒辣了点儿,不给人留个下脚的阶。又过了几天,巧姐儿的病虽好了,两边结怨却比从前更深了。

却说宝玉的病虽然渐好,却对宝钗时而亲密,时而冷淡。宝钗并不在意,莺儿跟着过来了,又有袭人和麝月秋纹等人,都是几个与自己十分贴心的丫头。虽然黛玉的那几个丫头,如紫娟和雪雁等等,都放出去或送到别的房里了,可她这边的丫头也足够使用。平常和她们一起做针线、玩骨牌,日子虽过得清淡些,倒还平静。

宝玉则又听了王夫人的话,复与贾环和贾兰等兄弟前去上学。此时毕竟成了家,心智功夫不同以往,代孺见他用功,也不免多加指教,于是学业也有大进。

可宝玉毕竟是个坐不住的人,一散了学,就爱在外面疯跑,因有了钱槐,李贵便去做自己事情,不太跟随。宝玉的几个小厮也都大了,又因此辞了王荣、张若锦、赵亦华等人,把几个淘气的随从-焙茗、锄药、扫红、墨雨,换成了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在家里,宝玉则时阴时晴,高兴起来,也和宝钗她们谈经论道做做游戏;若不高兴,则沉默不语、一言不发,时不时便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

宝玉的才智大不如前,常见的尚可记忆,若论灵机劲儿则差了很多。宝钗知道是因为失了“通灵宝玉”,所以才如此。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的灵机劲儿跑哪儿了?怎么越大越不明白事儿了呢?”宝玉听了,不但不生气,反而嘻嘻直笑。有时宝玉顺性胡闹,宝钗便劝他,宝玉便可收敛些。袭人唯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也都服宝钗管束,没有不听话的。

宝钗知道宝玉的脾性,无非是爱慕些诗情画意的情调,这又有何难?于是就逗着他吟诗作对,宝钗略微施展了些才华手段,就把宝玉彻底折服了。

宝玉向她说起黛玉焚烧《三愁四怨五情》诗的事,宝钗说:“那是曹邺的诗吧?可笑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他最好的一首其实是《姑苏台》,其中有一句“星散九重门,血流十二街。一去成万古,台尽人不回。时闻野田中,拾得黄金钗。”

宝玉惊道:“‘十二街’与‘拾得黄金钗’,岂不是‘十二金钗’吗?宝钗冷笑道:“这又有什么?他的诗能强过长孙佐辅么?”“长孙佐辅又是谁?”又把宝玉难住了。宝钗见他不知道,又笑着说:“他累举进士不第,放荡不羁,正和你这个‘富贵闲人’有一拼。”“他又有什么好诗呢?”宝王问。宝钗并不理他,幽幽吟道:

“窗前好树名玫瑰,去年花落今年开。

无情春色尚识返,君心忽断何时来。

忆昔妆成候仙仗,宫琐玲珑日新上。

拊心却笑西子颦,掩鼻谁忧郑姬谤。

草染文章衣下履,花粘甲乙床前帐。

三千玉貌休自夸,十二金钗独相向。”只吟了半首便停住了。

宝玉急忙问:“还有吗?”“剩下的你翻书去罢。”宝钗说。“原来‘十二金钗’便藏在这里!看来美人古今皆有,并不独在我们金陵。”宝钗说:“那是当然,你快好好读书吧,连我和黛玉你都比不过,还想金榜题名不成?”一句话说得宝玉脸红耳赤,不敢多言。宝钗又说:“好诗何止千万,你又何尝看得过来?不过捡些要紧的罢了。”说着走到书桌前又提笔写道:

“咏子规·蔡京

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

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浪冷光沉。

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

肠断楚词归不得,剑门迢递蜀江深。”

写完搁下笔,又说:“所有唐诗,我只喜欢这一首。”

宝玉见宝钗笔法细腻古朴,虽不似黛玉那般灵动飘逸,却是另一种风格。再看诗的内容,便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半天才说:

“这个蔡京就是宋朝的那个奸相?”宝钗乐得合不拢嘴:“我知道你就会这么想,全天下叫蔡京的人多了。他起初是个和尚,后来作过令狐楚镇的滑台。还考中进士,当上了御史。他是个少有的才子,可惜他的诗存世极少,只有三首。”

见宝玉已经惊得说不出话,宝钗又笑着说:“自从嫁给你,我又喜欢上了白乐天的一首:

“洞房门上挂桑弧,香水盆中浴凤雏。

还似初生三日魄,嫦娥满月即成珠。

爱惜肯将同宝玉,喜欢应胜得王侯。

弄璋诗句多才思,愁杀无儿老邓攸。”

宝玉听了,叹道:“我和颦儿竟被古人写在唐诗里面!看来一切皆是定数。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再学十年,也赶不上!”此后,又闷了几天,才渐渐缓过来。

一日,鸳鸯报来喜讯,说史姑娘已经大婚了,老太太因怕宝玉犯病,没让他去。宝钗问:“是谁做的媒?”鸳鸯说:“这都是老话儿了,听老太太说,做媒的竟是一只金麒麟!”“多大的麒麟?竟是个神物么?”袭人问。“是个饰物,西门城外天齐庙里张道士送宝玉的东西,小麒麟。”鸳鸯说。“姐姐记错了,天齐庙是王一贴,不是张道士,张道士是清虚观的。那金麒麟怎么成媒人了呢?”袭人又问。鸳鸯说:“老太太说,前些日子,卫将军夫人到保龄侯家作客,见了史姑娘,一看相貌出众,便十分喜欢。又见她佩着一只金麒麟,便提起儿子也有一只金麒麟,问哪里得的。卫公子说在宁府天香楼下箭道内射鹄子时赢宝二爷的。史侯夫人一听便说‘真奇了!’,又说我侄女儿身上有一只,而且还曾捡到过一只,据说还是在咱们园子里捡到的,你说更是奇不奇?后来知道是宝二爷丢了,便还给了他。卫将军夫人一听,便高兴地说:‘原来是这样!看来宝公子想给他俩当媒人呢!’因当时饭后便是戏场,于是派家人回家取来瞧,还真是雌雄一对儿,于是就当场给他们定了亲。”“真是天赐良缘!”莺儿说。“这种事儿多着呢。”宝钗听得有意思,便也接了一句。莺儿笑着说:“比如,比如你和宝二爷!”宝钗一听,瞪了她一眼说:“比如什么?应该比如宝琴!她打小就和林公子订了娃娃亲,跑都跑不了,大了就嫁过去了。”

“说起宝琴姑娘,她自嫁出去,就再没见过,也不知史姑娘如何。”秋纹最是个不说话儿的,此时竟也冒出一句来。宝玉也在旁边悄悄听着,早已急得喘粗了气说:“都嫁人吧!都别理我!你们都出去嫁了人,倒也干净!”众人一听,傻气又犯了,都笑了。这也难怪,史湘云只在宝玉娶亲那日回来一会儿,吃了喜酒便走了。宝玉那天正忙着两处拜堂,哪顾得上理她?

且说贾政晓行夜宿,一直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一上任,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查盘各属州县的米粮仓库。晚上回到任所,却看到了关于薛蟠的邸报,他终究没过得了刑部那关,已经判定候斩了。

京城里,薛姨妈也知道了消息,哭着对薛蝌说道:“花了那么多银子,也没救下他的命,这个孽障,把全家人都害了!现在,京里的官商也退了,两个当铺也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荡完了。只剩下了个‘恒舒典’,就鼓楼西大街那个,管事儿的却逃了,亏空了好几千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薛蝌没办法,天天在外头要账,也要不着几个,只好拿南边公分里的银子和住房折变。而就在前两天,南边的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被别人收走了。

薛姨妈连受打击,终于病倒了,只勉力撑了一个多月,使撒手人寰。丧事也是简办,凤姐过去帮了几天忙,这么一折腾,更没剩下什么了。宝钗日日哭泣,也改变不了薛家破产的命运。夏金桂一看,薛家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儿了,一气之下,干脆与薛蝌断了关系,带宝蟾回了娘家,准备改嫁。薛蝌只好收拾了剩下的零碎家产,带上邢岫烟回归旧籍,独自谋生去了。临走前,宝钗得知,她不敢动体己,叫人偷偷把金锁卖了,折变了些银子送与薛蝌夫妇,权作今后生活使费,这才安心。可怜紫薇舍人的几百年家业,竟在一年多时间就被他们给败光了!

宝玉见宝钗整日以泪洗面,也少不得劝解他几句,宝钗才略心宽了些。转眼间,又已临近春节,这半年过得,唏唏惶惶,不知所从。秋风落叶扫走了黛玉;枫红石榴嫁走了湘云;一场初雪又带走了薛姨妈。喜喜丧丧、都是吹吹打打,吹走了旧年,又吹来了新年。

人们心情低落,年过的也没意思。贾政回不来,贾母闹了病,也懒得张落;凤姐身上不好,宝钗尚存亡母家破之痛。因此,这个年竟似没人过了。只有王夫人领着拜了宗祠,祭了祖,又摆了桌酒席,就算过年了。又过了几天,总算来了个喜庆日子,今年朝庭龙恩浩荡,要众百姓同庆元宵节,还有庙会和灯会,要好好热闹一番。

众人都听说了,尤其巧姐,闹着要看花灯,放爆竹。凤姐见闺女想玩,才来了点儿精神,让赖大按宝玉大婚时的场面布置。一时间,贾府又被装点得喜气盈盈,有了过年的气氛。虽不似元妃省亲时那么铺排,却也赶上宝玉大婚时的场面了。

元宵节晚上,盛宴开启,史湘云也被请了过来。李纨见难得这么热闹,便要宝玉起诗社。宝玉和宝钗商量,宝钗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这么几个人,诗社就免了吧,只求好诗而已。”

宝玉得了旨,便风风火火地张罗起来:地点设在缀锦楼。除了李纨、宝钗、湘云、探春、惜春,又请来了贾环、贾兰、李纹、李绮,又命人去请妙玉。题面是要以大观园中人物为题,可以写自己,也可以写别人;韵也不限,每人作七律一首。

也就一柱香的功夫,宝玉已想好了两首,在纸上写下来。众人一看是:

潇湘妃子

-绛云轩主

似颦若蹙笼烟眉,悉水芙蓉梦故帷。

小雨秋晨湿紫燕,狂风夏夜落芳菲。

曾闻仙子随情逝,素叹姝珠伴恨飞。

悄掩葬花天下泪,魂归离恨倍歔欷!

蘅芜苑君

-绛云轩主

玉肌冰雪最多颜,有胆停机自力全。

红麝宝镜多富贵,绿檀水月少良缘。

蘅芜苑里花开艳,杜若丛前药渐捐。

无继芳龄谁摒弃?琉璃世界少婵娟!

宝钗读罢,甚觉诗意凄凉,知道宝玉是在咏黛玉和自己,忆起往事,不禁感叹。于是也有了,写下来是:

宫中怨曲

-蘅芜君

桂府奇葩入御园,亲丝多少鸟将牵。

抱琴低唱珍珠曲,抚板轻挑琥珀弦。

伴虎这厢寒似夏,陪君之侧日如年。

深宫幽陷时嗟叹,犹未抽身大梦迁。

探春这时也有了一首是:

秋爽斋主

-蕉下客

蕉掩梧桐绿玉轻,迎风秋色满金橙。

时结掩卷高堂客,喜访凭书巷陌卿。

有语杏花千处爽,无言荷叶万般明。

渐离骨肉分帆去,难隐尘烟彻夜情。

这时史湘云也写出了一首:

枕霞扶日

-枕霞旧友

枕霞扶日故人回,陈迹梨园付古堆。

鹤氅飘香遮嫩蕊,猿衣舞雪露娇梅。

半枯棠叶同需死,一碎通灵共化灰。

两小姻缘难再会,云飞湘水醉如醅。

妙玉也请到了,她在路上便有了一首:

栊翠庵主

-妙玉真人

谁言语出必空空?槛外神游笑九穹。

惯看折梅栊色翠,习闻摆酒稻香融。

吟诗未解多情种,舞墨方知绝代功。

妙解畸零无意懂,残金碎玉话由衷。

这时候李纹想出一首:

紫菱洲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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