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诗云:
尽日登高兴未残,红楼人散独盘桓。
一钩冷雾悬珠箔,满面西风凭玉阑。
话说惜春正在叫喊,被彩屏和彩儿推醒,才知原来是梦。仅记住了警幻说的那俩句禅谒:“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惜春不解,便来请教宝玉。
宝玉听后,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些意思,我似乎听妙玉真人说过,这是大文豪苏轼写给小妾王朝云的谒语。”于是便铺开纸准备写下来。正写着,袭人领进一个人来,生得标致妩媚,宝玉仔细一看,原来是檀云!袭人说:“自小红被琏二奶奶要走,我们人便少了,我去老太太那里,又把檀云请回来了!”宝玉高兴得不知怎么好,早把笔搁下来,把惜春的事儿抛在九霄云外了。
其实,袭人请檀云回来,还是为了上两回丢东西的事儿。玉就丢了两回,再不防着点儿,恐怕还出问题。檀云毕竟老成,又细心,把她要回来,自己就安心了。
原来这檀云被派去服侍湘云,只算临时借的,因他二叔史鼐被罢官回了京,家里人手多,湘云便把檀云还回。老太太原想把她留在自己屋里,正好让袭人看着,就要了过来。
宝玉喊秋纹和麝月出来,麝月高兴地说:“少了个晴雯,多了个秋纹,如今加上檀云,又聚齐四个了!”秋纹道:“檀云姐姐可是怡红院的老客了,不似新人,还需慢慢熟悉。”袭人说:“可惜茜雪和绮霰再也要不回来,否则咱姐妹们天天在一块儿,多自在。”麝月也说:“如今没了绮霰,只剩绮霰斋那个书房了;只是那红的雪本来没有,所以茜雪也回不来。”宝玉一听这话,立刻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去和老太太说,把她们都要回来!”檀云笑着说:“她们早嫁了,孩子满地跑,还要。”她这么一说,又牵起了宝玉的敏感神经,木头似地坐在那儿,嘴里痴痴地说:“都要嫁人??你们终究要离开的??”惜春见他如此,知道问不出所以,便告辞回去了。
袭人扯了檀云一下,提醒她说话注意。众人解劝宝玉,都说我们不走,守着怡红院云云,大家又一起说话儿,檀云最是个话多的,顿时比先前热闹了。秋纹笑道:“论起年龄来,本来我排老三,除了袭人姐姐,麝月姐姐。现在多出个檀云姐姐来,我比你们来得晚,少不得要听从你们吩咐。”众人都笑了。
檀云说:“哎,说正经的,我听鸳鸯说,老太太按老规矩,要办消寒会呢,二爷请安时,还不打听打听?”
宝玉一听,马上来了兴致,吃了饭,穿戴整齐,直奔贾母那里去了。不消片刻,便风火轮般地回来了,说道:“老太太说了,日子就定了明天,我不用上学。到时请了姨太太来给她解闷,只怕姑娘们都要来的。二姐姐、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都请了。”袭人没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乘老太太高兴,咱们也能乐一天。”
宝玉心里高兴得紧,便说:“除了二姐姐,别人我看都请得到,快睡罢,明日都早点儿起。”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宝玉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晃了一圈儿,回明了老太太今天不让上学,贾政没说什么,宝玉悬在喉咙里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慢慢退出来。耐着性子走了几个四方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
他来得太早,都没来呢,又等了半天,只有巧姐儿先来了,后面跟着刘奶妈和几个小丫头。巧姐儿给老太太请了安,说:“妈妈叫我先过来,她随后便到。”贾母笑道:“真是个乖孩子,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只有你二叔叔来了。”巧姐又给宝玉请安。宝玉见巧姐长高了个儿,有些大人模样了,长得玲珑剔透,话说得也流利,喜爱非常。说了声:“妞妞好?”巧姐道:“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教我认字。”“那敢情好,我可是个好老师呢。”宝玉高兴地说。
“二叔叔,我认得好多字,不信你就考考我。”贾母听了,笑道:“这孩子,你妈妈不认字,你倒认得。”宝玉道:“妞妞认多少字了?够不够一箩筐?”贾母被逗乐了,指着宝玉说:“你当叔叔的,好好和孩子说话。”巧姐儿道:“我念了《女孝经》和《列女传》。”宝玉道:“那你最少认得三千字了。”贾母道:“妞妞真有本事。”“我只认得字,不懂啥意思。二叔叔给我讲讲呗?”巧姐儿说。
宝玉便道:“文王后妃自不必说,那姜后脱簪待罪和齐国的无盐安邦定国,也是大大的贤能。”见巧姐听得有滋有味,宝玉又道:“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等人,都是有才的。”
巧姐问:“谁是贤德的呢?”宝玉道:“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都是贤德之极。”巧姐似乎听懂了,欣然点头。宝玉道:“也有苦的,像乐昌破镜,苏蕙回文;还有孝的,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尸等类,一言难尽。巧姐悟性极高,似乎都听懂了。宝玉又讲起曹氏引刀割鼻的故事,讲完了又后悔,恐她太小,怕吓着她。又回头说了几个美艳无双的,如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文君、红拂??”贾母一听,急忙拦住:“你说了这么多,她能记住?”巧姐道:“二叔叔才说的,都听不懂了。”宝玉笑着道:“先把名字记住,慢慢儿就懂了。”
巧姐道:“我妈妈还说,小红原是二叔叔那里的,她要过来,还没补上人呢。我妈妈想把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宝玉听了乐了,笑着道:“我瞧妞妞这个模样儿,这聪明劲儿,将来没准儿比凤姐姐还强呢。”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字有什么用!还是女工针黹要紧。”巧姐儿道:“我学着呢。什么扎花儿、拉锁子之类,只是怎么也做不好。”贾母道:“你这个小人儿精,会纺线吗?”巧姐答应着:“线也纺过,是刘妈妈带我去乡下玩时纺的。”贾母一听,不高兴了:“妞妞以后可别学那个,咱们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只学金针银线的细活,少去那荒村野店的。”
宝玉此时正喜得发呆,刚把檀云要回来,又给补上柳五儿;而且那个柳五儿长得与晴雯别无二致,娇娜妩媚,有如黛玉。因此喜出望外,越想越呆。
这时,巧姐却说:“宝二叔,哪天领我去山桥看看吧,我只去了一回,什么“擎天一柱”、“罗汉撞钟”、“老虎大撅尾”、“秦王倒立碑”,还有一个老高老大的幡呢。”
一句话又把宝玉的心拉了回来,宝玉玩心顿起,立刻问:“谁带你去的?”“还是去年呢,赶庙会时爹爹领去的,没大一会儿就回来了,没尽兴。”巧姐说。宝玉一听这个,比刚才的话题亲近多了,便说:“拉弓、拉洋片、举刀,这你都没见过吧?最好玩的是抖空竹、爬杆和硬气功,崩铁链、吞铁球,桥底下还有大碗茶和豆汁焦圈呢??”
正说着,宝玉猛然想起说露了嘴,赶紧捂住。贾母早发了火:“谁带你去的,还不赶紧打死?”宝玉见老太太发了火,立刻滚到她怀里撒娇,巧姐也跑过来凑热闹,贾母这才不生气了,只一个劲儿地说:“那种地方你们是不能去的,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仔细走丢了!”
说着说着,贾母等着着急,干脆让琥珀玻璃命小丫头们去请。回来时领了一大帮人:李纨、探春、惜春、湘云、黛玉等都带人来了,仍不见迎春。不久有人来回说:“二姑娘派绣桔来说话。”刚说毕,只见绣桔行色匆匆地进来,给贾母请了安,回道:“姑娘身上不大好,来不了,让我回老太太一声。”说罢又闲说了几句,便要回去。贾母说:“绣桔,既回来了,吃了饭再走吧。”绣桔却说:“待不得的,我家老爷限着时间呢。”大家知道挽留不住,只好让她走。宝玉跟出来,上车时,问她:“二姐姐倒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绣桔眼里顿时噙满了泪,叹了口气说:“横竖不中用了,又不能和老太太说,只等死了。”“我去说!”宝玉急了。“说了又怎样?我们现在已是笼中鸟,陶瓮鳖,污泥花,逃不了了。”绣桔说着说着,已经呜咽起来。宝玉听至这里,脑中一片惊雷,眼前一黑,向后一退,微微清楚时,绣桔已经上车走了。
宝玉愣愣怔怔地回来,他常这样,别人也不奇怪。大家纷纷给贾母请安,独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人请,薛姨妈带着丫头过来。宝玉及众姐妹问了薛姨妈好,又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问:“宝姐姐怎么不来?”薛姨妈说:“她最近身上不太好。”
又过了一会儿,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却又打发平儿前来告假。贾母道:“这凤辣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了,不来也罢,有咱妞妞姐儿替她吃了。”丫头们摆桌上菜,众人吃了个久违了的饭,饭后围炉闲谈,各自分散。
凤姐并非身上不舒服。旺儿家的来回说:“迎春姑娘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只让到奶奶这里来。”
凤姐听了,不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叫人进来,一看是莲花儿,便问:“姑娘可好?”莲花儿道:“别提了,二奶奶,姑娘那里是一日不如一日。但她使我来不为这个,只因司棋。”
凤姐道:“司棋已经送出去了,与我们何干?”莲花儿道:“自从司棋姐姐出去,终日以泪洗面,忽然一日,他表兄潘又安真来找了。司棋姐姐母亲一见,狠的咬牙切齿,说他毁了司棋姐姐的名誉,一把拉住,就要和那小子拼命。那潘又安慌了,不敢言语。司棋姐姐见了,急忙出来,和她妈说:‘我是为他才被撵出来的,他不来找我,我恨他没良心。如今来了,妈妈竟要打他,不如把我也勒死算了。’她妈是个糊涂人,既然出来了,姓潘的又来找,就此谈婚论嫁不得了?她却把自己的脸面看得比闺女命值钱,不仅不认潘又安这个女婿,反而骂司棋姐姐:“不害臊的东西,你到底要怎样?’司棋姐姐说道:‘我这辈子认定了他,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别人。我只恨他胆小,没有担当,一个大男人,顶天立地,怎么会逃了呢?今儿他回来了,从此他到哪儿,我到哪儿,讨饭也愿意。’他妈气的要命,哭着骂道:“你是我女儿,我偏不给他,你又能怎么着?’哪知司棋姐姐更糊涂,竟一头撞在墙上,碰死了。他妈哭着喊着,叫那小子偿命。那潘又安也奇,说道:‘我发了财,因她才回来的,你们不信便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匣金珠首饰来。司棋姐姐妈妈见了钱,肠子都悔青了,说:‘你既有此心,为什么不说明白?’潘又安道:‘女人都水性杨花,贪图银钱,如今才知道我没看错人。少废话,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材盛殓他。’司棋姐姐妈妈接了东西,只好由着他去。谁知潘又安不久便回来了,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姐姐妈妈十分诧异,说怎么买两口,那潘又安笑道:‘一口装不下,两口方好。’司棋姐姐妈妈见他外甥如此,还以为他受刺激了。谁知那潘又安把司棋姐姐收拾好,也不哭,自己往另一只棺材里躺,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他把早已经准备好的小刀子往脖子上一抹,也死了。司棋姐姐母亲懊悔不已,白白地逼死了女儿女婿。坊里人们知道了,要报官。她急了,便去求姑娘,姑娘最是个没主意的。毕竟司棋伺候她多年,便让我回来求奶奶说个情,等身上好些,她再过来专门道谢。”
凤姐听了,这莲花儿在迎春没出嫁前真没看出来,竟是个能说会道的,一席话说得清清楚楚。把凤姐儿听出一身鸡皮疙瘩,诧异道:“这个傻丫头,偏偏就碰见这么个傻小子!怪不得那天翻出东西来,他没事儿人似的,真是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不该管他们这些闲事,既然迎春求情,她自己还在火坑里呢。也罢,你回去告诉她,司棋的事儿我替她管,让她管好自己就行。和她说,跟司棋学,也硬气点儿,便没人敢欺负。”说完之后,凤姐便立刻安排,打发旺儿给办事儿去了。莲花儿自回去告诉迎春,不提。
且说薛蝌为了薛蟠的事儿东跑西颠,费尽心思,也没个结果。这日回来,邢岫烟恰回了娘家,薛蝌自己回到屋里,吃了晚饭。想起自邢岫烟嫁过来后,终于跟自己享了几天福。她那样人物,竟然生在一个穷人家里,可知天意不均:想夏金桂那种人,偏偏却有钱,娇养得不成人样;而邢岫烟这种人,却偏叫她受苦。老天爷判分财运时,也不知是怎么分的?想到这里,也吟诗一首,出出胸中闷气,只苦自己没多大本事,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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