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上,翠浪清漾,琼楼隐现。
朱厚照龙行虎步,缓缓迈向太液池畔,其身后,韩文、刘大夏、萧敬、张永紧随其侧。
至池边,朱厚照蓦然驻足,回眸望向韩文:“韩部堂,京城风云际会,热闹非凡,你说,东南之地,是否也是波澜暗涌?”
韩文闻言,趋前一步,拱手恭谨道:“陛下圣明,此中情由,明眼人皆能洞察。京城之内的东南商贾耳目众多,朝廷有所举措,消息自会不胫而走。建昌、寿宁二侯府邸封禁,实乃陛下整肃朝纲、严明贵胄之决心昭然。此二侯素与东南商贾勾连甚密,京中此等变动,彼等岂能坐视不理?”
朱厚照哦了一声:“详细道来!”
韩文沉吟片刻,道:“无非是掩饰罪证,销毁账簿,伪造账目以混淆视听。地方官府碍于形势,自会加强巡防,严查走私,私盐流通或将受限,然于盐价而言,短期内会有调整,以避锋芒。百姓购盐,能暂享实惠。山东、内陆诸省,囤盐之风起,盐价因之趋于平稳,乃至下滑。”
韩文之言,尽显其户部尚书之精明,深知朝纲一动,四方皆应。盐商之变,势必波及民生经济。
朱厚照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随即目光转向萧敬,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萧敬,你即刻调遣锦衣卫精锐,微服私访,潜入东南,探听虚实。切记,无论遭遇何种情况,务必保密身份,务求将事态一五一十摸清上报。”
因司礼监掌印之职不得兼领东厂、西厂及锦衣卫,故锦衣卫权柄,如今已全权交付萧敬之手。
萧敬闻言,连忙躬身领命,语调恭敬:“奴婢遵旨,即刻筹备,必不负圣望。”
韩文目睹朱厚照行事严谨,兼听则明,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喜悦。
此刻的幼主,虽看似稚嫩,实则深谙权谋之道,于内阁三巨头阴影下,非但未失锐气,反以智巧避其锋芒。
他舍弃了紫禁城中的繁文缛节与祖制束缚,悄然移步西苑,表面上是寄情山水,实则是在这片静谧之地,秘密织就一张属于自己的朝政网络。
在西苑之内,天子可悄然召集心腹重臣,于无声处听惊雷,政务决策悄然进行。
既避开了朝堂之上的纷扰与窥探,又确保了政令能直抵人心,无阻无碍。
韩文、刘大夏、杨一清等忠良之士,得以第一时间承蒙圣意,共谋国是,其效率与隐秘,实乃前所未有。
至于萧敬,在司礼监虽非首辅,却能全权行事,一展其才,此等景象,实为先帝朝中所罕见。
此情此景,与先皇时代可谓大相径庭。
想当年,先帝治国,凡事皆需内阁、朝会议定。
朝政往往未及施行,便已泄露天机,东南之地,更是闻风而动,未雨绸缪。
待朝廷派员查探,一切已恢复平静,仿佛未曾有过波澜,中枢遂以为四海升平,实则暗流涌动。
刘大夏忆及往昔,心中感慨万千。
昔日刘宇之事,他便曾直言不讳于先帝,揭露其以良马贿赂朝中重臣之劣迹。
先帝虽明察秋毫,对刘宇有所戒备,言内阁之中,未必尽皆慧眼识珠。
而今天子,更是深谙权谋之道,巧妙绕开内阁与司礼监之掣肘,以防二者相互勾结,把持朝政。此举之高明,令刘大夏不禁对这位年幼天子的深沉心机,油然而生敬畏之情。
自古以来,朝堂之上,权谋与忠贞交织成一幅错综复杂的画卷,朝臣间从无绝对的铁板一块。权欲之海,波涛汹涌,众人皆希望攀上权力之巅。
而攀登之路,往往需以他人之陨落为阶梯。
不过即便在这波诡云谲之中,亦不乏光风霁月之辈。
他们以苍生为念,矢志不渝地献计献策,力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朱厚照深知,外廷文官非但不是营销号所言沆瀣一气,反而在其列中,藏龙卧虎。
有如杨一清、韩文等中流砥柱,正直不阿,勇于担当。
韩文这位老骥伏枥的愤青,自年少时起,便铁骨铮铮,直面龙颜,无畏无惧。即便在文华殿险遭不测,其锋芒依旧锐利如初,未曾有丝毫收敛。
正德年间,目睹刘瑾等阉竖祸乱朝纲,诱导幼主误国,他毅然挺身而出,联袂百官,誓要驱逐八虎。
虽终未竟全功,但其英勇无畏,足以令人动容。
治理天下,非一人之力所能及,必倚重此等忠良之士。
至于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位极人臣者,虽各有功勋,却也难逃世俗羁绊。
刘健史书载其公正清廉,不过人非圣贤,也有瑕疵。提携刘宇就是他一生难以抹去的污点。而他对家族未来的筹谋,向孝宗所求,亦属人情之常。
至于谢迁,家族荣耀显赫,胞弟谢迪高居布政使,子嗣皆居要职,其背后因缘际会,自是不言而喻。
……
宣府大牢之内,幽暗深邃。
四壁斑驳,两侧牢房紧密相连,中央一条狭窄的过道,仅被几缕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勉强照亮,空气中弥漫潮湿。
幽暗的尽头,东侧墙下,一间较为宽敞的牢室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火把的光芒在此汇聚,驱散了部分昏暗。
牢门外,一把雕花圈椅孤零零地摆放着,其后,十几名亲兵如松般挺立,利刃寒光隐现。
圈椅中,杨一清端坐,绯袍加身,乌纱帽下,眼神锐利如鹰。与牢内那身披囚衣、手脚锁链加身的李进形成鲜明对比。
李进身处囹圄,却仍一副有睥睨天下的傲气,仿佛这方寸之地,亦难掩其昔日风采。
“李中丞,”杨一清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直接切入正题,“杨某此番奉圣上之命,特来向你请教虞台岭之战的详情,望你能详尽陈述。”
李进在牢中冷哼一声,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愤慨:“详情?杨中丞治军有方,名震陕甘,怎会不知我大明边军的艰难处境?军饷短缺,粮草不继,自弘治五年新盐政实施以来,边军何时曾得温饱?无粮无饷,何以御敌?难道真要让我等将士以土为食,以风为饮吗?”
其言掷地有声,字字句句,皆是对时局的控诉与不满。
然而,杨一清并未被其言辞所动,反而缓缓言道:“李中丞言之有理,然则,既知此理,缘何不向朝廷陈情?缘何不力促变革,以解边患?”
李进闻言,又是一声冷笑,反问道:“杨中丞亦是治边重臣,何以自身不先为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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