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石飞沙,木屑飞溅。灵寿君和乌衣君再一次狠狠撞在一起,震起一阵肉眼可见的空气涟漪。

从旁人的角度上看,两人似乎依旧斗志昂扬。可只有两人心中才清楚,自己的体能已经快濒临极限。

如果再不能破局,两人最终恐怕会力竭而亡。

乌衣君再一次发出声动四野的暴吼,如墨般漆黑的背甲朝向天空,刺目的阳光照射在上面,却犹如泥牛入海一般,似乎被那背甲直接汲取而无。

乌衣君立时变得精神大振,暴吼一声,双爪抓着灵寿君的脖颈,张开獠牙密布的血口狠狠咬了上去。后者立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啸,庞大的四肢朝着乌衣君的两条粗腿一阵乱抓,在上面留下了数道凌乱的血痕。

“难不成我们就这样干看着?”凰儿紧握着双刀,将焦急的目光投向周屿安。

“要不然呢?你想怎么干?”周屿安抱臂而立,活像个置身于外的看客一般:“现如今他们两个人都身有数十丈,凭你,能强行破局么?”

凰儿梗梗脖子,没再吱声。灵玉子怀抱琵琶道:“那依纂官之见,如何?”

周屿安没说话,只是挥手抓住了飞溅而来的一枚甲片。

“依他的意思,那肯定就是不插手。”姬怀尘接话道:“这是灵寿君报仇的机会——如果他是在我们帮助之下复仇成功,恐怕他心中也不会释怀多少吧?”

他们说话的同时,灵寿君和乌衣君又一次如蛮牛般撞在一起,地动山摇。

两人都是遍体鳞伤,都是血目相对,可体内那股滔天的恨意却如狂瀑一般喷涌而出。

两人都想尽快解释这场战斗,可对方却都如粘糯米般,就是死缠不退,韧劲十足。

乌衣君双目血红,边发出一连串凶狠的吼叫,边轮爪打在灵寿君的脖颈上。后者张开巨口,一口咬在对方的小腿上,拼命向后拖拽的同时,尽力缩回脖颈,防止脖子上的伤口再次遭受到对方的袭击。

两人都已到达了极限。

乌衣君的尖牙深深刺进灵寿君的脖颈中,血如泉涌,灵寿君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可仍不放弃抵抗。

在最后的关头,他从鼻孔中喷出两股热气,拼命调动肌肉,不顾脖颈的伤痛,孤注一掷,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撞击乌衣君。而这次,对方已经力竭,没有任何力量去抵抗他已是强弩之末的撞击。

于是,乌衣君巨大的身躯如山般倒下,伴随着一阵压断树木的咔嚓声,他重重倒在一片云杉林中。

在眨了眨眼后,乌衣君不再动了——他的力气被耗光,力尽而亡。

尘埃落定。

许多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转折点都无法用普通的逻辑解释。

在真正决定命运的那一刻,人们总是愿意将生死、输赢、对错等等,交托给天意。而此刻,天命已定。

乌衣君的尸体倒在云杉林间,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小山。而他的对头——那只庞大的日月龟,化作一缕黑白两色共存的烟雾,慢慢归聚为一个人形。

“你们去把灵寿搀回去。我去送那三十六雷将回天庭。”

周屿安丢下这句话,便腾起云雾,朝着半空中压阵的那三十六雷将迎去。灵玉子和姬怀尘则是将奄奄一息的灵寿君搀起,在凰儿的带领下回营地。

“今日劳烦诸位了。”周屿安对着三十六员雷将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笑嘻嘻道:“此间事毕了,诸位可回天复旨了。”

龟、蛇二将对他略拱拱手,其余人则是没什么反应,更无多话,便都驾起云雾回天宫复旨。周屿安独自哂笑一声,屏息云雾,落回营地。

营地间,娇娘正细细为灵寿君身上的伤口止血、上药。手法轻柔,动作麻利。

灵寿君静静地躺在地上,悄无声息,看上去是岀气多,进气少,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他马上就会死去一样。

在处理完伤口之后,娇娘小心翼翼地从华舆内取出一只盛丸药的小葫芦,谨慎地倒出一丸,然后捏开灵寿君的嘴巴,将药丸放在他口中。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用一方湿麻布擦了擦手,对在旁边几乎注视了整个过程的周屿安说道:“他受的伤太多了,虽然吃了我炼的治伤丸药,但近期也要静养……”

“缺什么跟我提。”周屿安眯眯凤目,似乎很累,不太想多说话。

娇娘抿抿嘴,又对周屿安低声交代了几句,这才转头走向正在华舆内休息的灵玉子。

等到娇娘离开,周屿安这才将目光再次投回到灵寿君的身上:“乌衣君修炼的不是你部族里的秘法,或者说,他所修炼的法术已经和你部族中秘法的关系不大了,对吗?”

灵寿君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昏睡了过去,但眼睑微微的颤抖,暴露出他确实听见。

周屿安呵呵笑了一声,抱着臂膀靠在树干上:“你们日月龟一族,采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修炼,可乌衣君那另外两个妖怪不一样,他们堕入了魔道——走火入魔了。”

灵寿君悄无声息地在地上躺着,没有回应。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渗出,将包扎伤口的布条染晕一片。

“我曾在豢龙氏一族的古籍读到过:'四海内,有龟,名曰日月。成仙者,有秘法,采日月之精、天地之华而修'。古籍后面记载的字迹看不清了,但是也能看出些端倪。”

周屿安从道袍里摸出一片闪着幽光的黑色鳞甲:“姬怀尘跟我说,乌衣屠了你的部族,就是因为这秘法。而从却才乌衣和你的战斗中来看,他恐怕根本没用上那秘法吧——你部族中那个秘术,只会增长修炼者的寿命,令其正者更正,邪者更邪。”

灵寿君侧过脸去,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周屿安瞄了眼他用力攥紧的拳头,继续说了下去。

“乌衣近日以来应该发现了这点,于是他果断舍弃了秘法,开始另寻他路,但是在这个时候,你来了。今日他与你交战,迫不得已使用秘法,不料,闹得个功克身死。”

周屿安将那黑色的甲片在掌中轻轻一握,那看似坚硬的甲片却瞬间化为飞灰。

“现在去找乌衣的尸体,恐怕是找不到了,他应该已经变成飞灰了。”

“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灵寿君终于开口了。

周屿安拍拍手:“我是想告诉你,他不是死在你手中,他是死在自己手里——他修炼的法术,和你部族的秘术相冲,所以他才会死,并不是你战胜了他。”

周屿安笑了笑:“你好好养伤罢,等你痊愈,我会去找十殿阎王要出他的魂魄来,让你们真真正正的打一场。”

灵寿君没有什么举动,似乎只是呼吸缓和了些,但他的表情和刚才已经不同了。

周屿安眯眯眼,转身想要离开,可才一回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龙女的俏脸。后者不由分说,急慌慌地将他拉到一旁。

“你为什么要那么说他?”

“因为怕他死。”

“什么意思?”

周屿安耸耸肩,解释道:“我是怕他死了凡心,又再死了道心。”

“什么意思?”

周屿安道:“他已是不想活了,我不那么说,恐怕他抗不过今夜。娇娘说了,他的伤势很重,只有一口气吊着,如果这口气泄了,那……”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龙女已经听懂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灵寿君和那妖怪的恩怨的?”

“自然是姬怀尘告诉我的。”

周屿安转身要走,却突然脚步一顿,紧接着重重栽倒下去……

《志怪录》大荒北卷:玄圃山独峰岭,有妖洞,名逍遥,魔头三者,为巨龟、守宫、大蛇,身长十丈,武力高强。巨龟有玉铙钹,损人精气。其下群妖,骁勇如人间之军。现已剿尽。

一阵带着夏日燥热的微风吹过,林叶如浪般随之抖动,地上的阴影也随之而动,映在这充斥着忧愁的营地间。

“怎么样?”

娇娘才一出华舆,一群人便围了上去,个个目光焦急。

娇娘将众人环视了一圈,语气有些犹豫:“劳累过度,想来应该是那铙钹伤的。”

“那我怎么没事?”灵玉子蹙眉道。

娇娘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周屿安的症状很怪,像是劳累过度、紧张过度,可又像是过于虚弱所致,她已把了脉,从脉象上看,似是有些肾气亏虚。

总之周屿安的症状很怪,可她一时半会儿没想出什么应对的方法。

“你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龙女皱着眉头,担忧地朝华舆内望去。

娇娘数着指头道:“肾主五液,五液是人体正常的津液,分属于五脏。曰:五藏化液,心为汗,肺为涕,肝为泪,脾为涎,肾为唾,是为五液。”

“这五种正常体液是脏腑、组织、器官生命活动所必需的,其中,清者属阳,称为津;浊者属阴,称为液。”

娇娘又道:“清浊指质地而言,两者统称为津液。津气轻清,布达于外,温分肉,充皮肤,达孔窍;浊质重浊,常聚在里,濡脏腑,利关节,益脑髓。津液为水谷所化生,分属于五脏,而由肾所主。”

“肾阳为开,肾阴为合。正常的水液代谢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主要由肺、脾、肾、膀胱、三焦等脏腑参与。曰:'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

“停停停。”

见娇娘还要引经据典的滔滔不绝,姬怀尘连忙打断了她:“你就直接说,他是什么情况,怎么才能好。”

娇娘叹了口气,似乎是在惋惜众人理解不了医学的奥妙,便道:“他在铙钹里被吸了精气,现在是肾气亏虚,气化不利,固摄无权——得补补,我给他找些药吃,但吃了能不能好就两说了。毕竟说他肾气亏损,也是我的猜测。”

“那该怎么补?”凰儿是一点药理也不懂,便直接了当地问娇娘。

娇娘想了想,道:“用熟地黄、酒萸肉、山药、牡丹皮、茯苓、泽泻搓成水丸,让他吃上几日,慢慢调理,过不了几日便补回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扭头看向华舆,众人也随着她将目光投入华舆之内……

微风习习,闷热难耐。天空正中,一轮烈日高悬,似焰火当空,那热气从空中直烧了下来。

“这日头过盛了。”

灵寿君一面说,一面耐不住酷热,将袍子脱去,露出粗壮的燕颔虎颈和身上筋努骨突的肌肉,赤膊奔行。

“出家人寒暑不侵,怕什么热。”

逼水兽上,摩昂一袭白袍,正襟危坐,手中正端着碗儿香茶吃。他在数日前便已归队,听闻周屿安伤了,又回西海取了一枚明珠,与他温养滋补。

灵寿君冷笑一声:“你净会说些大话,这么热的天,若是有条长河,你洗不洗?”

“自然要去。”摩昂不假思索。

“那便是了。”灵寿君哈哈大笑:“你我都是生灵,哪里来的寒暑不侵?都是自己本心作怪。”

“闲话少说,我怎么听见水响?”

一直没说话的姬怀尘突然开口了,他拍拍望天犼的额头,示意它停下,自己则是侧耳细听。

另外两人见他这样,便也都凝神细听,只闻南方远处,似乎有花花的水声作响,但细细一听,又像是风吹林叶的声音。

“往南去,那儿应该是条大河。”

摩昂在逼水兽上直直身子,驱兽上前。姬怀尘也驱动望天犼跟上,灵寿君回身上了华舆,调转车头,向南边进发。

水族对水源一向敏感,摩昂的直觉不会有错。

“怎么向南去了。”

周屿安从华舆里探出半个身子,他显然也耐不住酷热,将上身脱的赤条条的,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

灵寿君一边驾车向南,一边回答:“摩昂说南边有条大河,这天气实在炎热,我们去那儿洗个澡总是好的。”

“好好好。”周屿安点点头,缩回华舆。

华舆内,灵玉子、龙女等人都在,都只穿着诃子和条小袴子,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这也正是只有周屿安一人能进华舆的原因。

周屿安给自己斟了杯酒,靠在驺虞的身上:“南边有条大河,我们去那里,游游泳、洗洗澡,解解这酷热。”

三匹神马奋蹄疾奔,拉着华舆一路疾驰,在黄土大道上掀起一阵漫天的黄尘。在华舆的正前方,一头精神抖擞的逼水兽与一头遍体神火的望天犼发足狂奔,兽吼震野。

在他们数百丈开外的地方,一条宽阔的银带分开姜黄色的地面,犹如水银一般,在阳光的照射下,粼粼放光。

那是一条长河,灵秀清澈,从高高的悬崖上飞泻而下,腾起簇簇如白银般的浪花,翻滚着,咆哮着,向着西方奔腾而去。

大水狂澜,清波涌浪。水势极为宽阔。

在华舆抵达大河之畔的时候,摩昂已经骑着逼水兽跳下河去了。姬怀尘正站在水里,仔细清洗着望天犼身上的污垢。

灵寿君高呼一声,率先跳下华舆,高举着双手,如一条鳝鱼,“扑通”一声钻入奔腾的河内。

只见他挥臂分水前进,在水中上下左右翻滚,然后忽然又一下子沉入水底。

“好水啊。”

周屿安和众人走出华舆,见到这奔腾的大河,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凰儿瞧着那激起数尺高的浪花,由衷赞叹道:“果然是条狂澜。”

娇娘瞧着那浪头,摇头笑道:“这条河若是我去,只消把腰儿扭一扭就过去了。若是寻常凡人,怕算得上是千分难渡,万载难行。”

周屿安用手搭凉篷向远处看去:“从这里看,这河一望无边,你们说,它有多少宽阔?”

“应该有个百余丈宽。”龙女朝对面望了望,只觉得一望无际,举目涛涛全是河水。

“你怎么知道?”

凰儿有些不服气,叉着腰道:“我看,这河怎么着也有二百丈宽。”

“是与不是,我一看便知。”

一直没参加讨论的灵玉子突然说话了,她将身上罩着的纱衣脱下,丢给周屿安,只穿着诃子和一条水绿袴子便跳入河内。

周屿安刚喊出一声“哎”来,她的身影便已经没入涛涛河水。

“真是的,非要我下水。”

周屿安嘀咕一句,将上衣褪去,露出身上几乎快练成板肋的腱子肉,纵身飞跃朝河水里跳去。

临入水前,他的双眼勉强看到,一道水花正向远处疾驰。

河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湍急,周屿安在水里惬意的舒展身体,来回潜泳。继续向南方游了片刻,他看见一条细长的身影。

是条龙。

周屿安从未见过这样的一条龙。对方赤舌卷曲,竖耳银须,龙角紧贴头部向后伸展,四肢极其纤长,却又劲健有力,一条长尾如蛇般,可在末梢却是微微上卷。

那条龙体态优美,神态气势轩昂,显得昂扬自信,正回头朝着周屿安眨眼。

是灵玉子。

周屿安一口气已经将尽,正要游上水面,却见灵玉子化回人身,如箭般飞至到他身旁,檀口微张,与他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

紧接着,一团冰凉凉的圆珠便滚入他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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