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需看周文兵一眼，只需一眼而已，看一看他相貌的大致轮廓，不必过度观察细枝末节，你也能立刻分辨出周文兵是谁家的孩子，他爸爸是谁？他妈妈是谁？在封丘县南郊，这是一件毫无疑问的事情！遗传基因像一台性能良好的复印机，忠实地复印了两代人相貌上的共同点，表明了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的身份联系。周文兵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多情又璀璨，仿佛漆黑的夜里盗贼手电筒的光映在小袋子里的一千颗钻石上面。整个封丘县，只有周文兵的妈妈从父母那里融合出了这么漂亮的眼睛，并把它只遗传给周文兵一人，周文兵的舅舅和小姨没有这么好看的眼睛，周文兵的亲妹妹周文萱，也不过是一双普通且没有感情的褐色眼珠。周文兵的眼睛实在太漂亮了，长在一个男孩子的脸庞上显得过于温柔，抵消了很多男性该有的硬朗气质，远不如长在一个女孩子脸上更合适。除眼睛之外，周文兵的鼻子，嘴巴，清瘦的脸颊，以及心情不好时不自觉抖动肩膀的样子，和周爸爸一模一样，完全一模一样！任何人只要看到周文兵的相貌，脑海中立刻就能关联出周爸妈的脸庞，立刻就能确认周文兵是他们的儿子，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不必自报家门，大家也总能知道他是谁了。但是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两代人之间的羁绊也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问题，遗传基因好像只负责遗传相貌，对于性格的遗传却不怎么上心，或者在性格的遗传中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周文兵的相貌和父母高度一致，性格却完全不同，并且他的性格和爸妈中任何一个人的性格都不相同，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了！
周文兵的爸爸是一个超级现实主义者，一个百分之四十五的好人，同时也是封丘县最爱说话，最能说话，最会说话的男人。周爸爸的学历很低，做事不喜欢努力，年轻时满嘴脏话，在社会边缘混来混去，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不想做，吹牛放炮倒是一把好手，深交过一些不适合用社会道德标准衡量的朋友。二十四岁还没挣过一分钱，瓦屋绳床的家境也难以支持他继续做二流子，于是跑到封丘波龙家具厂做销售员。波龙家具厂是一家快要倒闭的小企业，老板是一个沉迷于通过偷工减料赚钱的矮胖子，对员工的工资也尽可能偷工减料，厂里的离职率高得出奇，每天早上都要招聘到员工才能开始一天的工作。在波龙家具厂即将倒闭前夕，周爸爸应聘过去成了一名销售员，也许从一开始周爸爸并没有打算在家具厂干很久，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幻想不劳而获，周爸爸同样也有这种奢望，整天吹牛自己是未来的大老板，压根看不上家具销售员的工作。或许周爸爸只是想趁着家具厂快要倒闭，混进去偷点东西出来换钱花！只是没过多久，周爸爸混社会的才华便完全展现出来了，苛刻的矮老板非常喜欢他没有素质的举止，很是有共鸣感。周爸爸爱抽烟，爱喝酒，爱交朋友，脸甜心硬，常常面不改色向矮老板介绍他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大人物朋友，矮老板信了他的邪，给予相当大的器重，周爸爸也总能面不改色地向客户吹牛，绘声绘色描述各类家具中根本不存在的优点，得益于他这么能吹牛，封丘县波龙家具厂生产的那些破烂玩意在附近四县八乡销量极佳，供不应求，波龙家具厂起死回生了，周爸爸也有钱了。二十六岁盖的房子，二十七岁娶了家具厂一个女销售当媳妇，也就是周文兵的妈妈。周文兵的妈妈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漂亮且伶俐，会说话，百般机巧，从不得罪人，又从不会使自己吃亏。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恰好长着一个脑子，但在现实社会里，大部分人说话前其实并不会过一过脑子，想一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大部分人管不住自己的情绪也管不住嘴，一开口全是伤人的刀子，把人都得罪遍了，自己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周妈妈不一样，周妈妈是最聪明的女人，在人群中是明显拔尖儿的那种人，周妈妈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脸上总是带着春风三月的笑容，嘴角总是挂着一抹轻轻上扬的喜悦，永远先从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永远替别人向自己说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么，周妈妈总是笑着，谁都没见过她不开心或发脾气的样子，仿佛这些坏情绪根本不存在一样。大家都很喜欢周妈妈，也很喜欢她卖给大家的那些破烂家具。周爸爸周妈妈结婚一年后，周文兵降生，遗传基因完成了这次精准的拷贝工作，即使他仍是个婴儿，每一个见过周文兵的人，都惊异于他的相貌和爸爸妈妈如此相像！两代人的联系是如此紧密，即使最胆大的人贩子都不敢把他抱到别人家去。周文兵的降生和他的相貌没有给周爸妈带来多少感动，他们是天生不容易动情的人，特别是周爸爸。周爸爸是一个顶级现实主义者，一个务实的人，务实的人往往不容易感动，结婚生孩子不过是正常男人活在世界上的正常流程，成功的象征而已！有钱人都戴大金表，但是没人用金表看时间，周家也不过是添了一张吃饭的小嘴，本身并不值得喜欢，也不值得讨厌。小周文兵慢慢长大，周爸妈也日复一日起早贪黑卖家具挣钱，大约周文兵三岁的时候，一直没怎么留意过他还有一个儿子的周爸爸，突然发现周文兵是非常内向的小孩子，安静，迟钝，不爱说话，一个和性格“超级外向”的周爸妈“完全不像”的小孩儿。“差异”使人心生排斥，“不同”意味着不知名的风险，周爸爸的世界观很强势，不喜欢老实人，不喜欢本分的小孩，偏偏他的儿子看起来那么安静，那么老实本分，就像忽然看见人参地里长出来一根白萝卜一样惊讶！这么能说会道的父母，怎么会生出来不爱说话的小孩？周文兵安静的性格在周爸爸眼中几乎到了有辱门楣的地步了！有一次，在门口的马路边，一群小孩欢笑打闹时，隔壁邻居家过于高寿的长舌老太太指着不合群的周文兵热心地问周爸爸道：“你家儿子是个哑巴孩吗？”周爸爸便觉得脸上无光，狠狠地揍了周文兵一顿，用皮带把周文兵抽得跟条纹斑马一样惨。也正是从那天起，周爸爸开始用一种极度严厉，非打即骂的方式去纠改周文兵身上他不喜欢的特质，那时周妈妈倒是比周爸爸对他温柔一些，但也不多，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父母，不喜欢自己家孩子的父母也不在少数，周爸妈更是讨厌自家孩子的人中的佼佼者！周妈妈管教儿子时常常会收起外人习以为常的笑脸，苛刻地审视周文兵不爱说话，老实本分的每一个行为，一旦发现不被喜欢的举止，立即大声苛责，连踢带打，希望能以此尽快改掉周文兵身上那些他们不愿意接受的部分，让周文兵变成一个他们喜欢的好孩子。
于是周文兵的童年如此慢慢展开，这是一个斥责多于鼓励，打骂大于宠爱，幸福难以存在的童年。周文兵必须严格按照父母的要求去克服，纠正，掩埋他那些与生俱来的性格中不被喜欢的部分，他那安静寡言的缺点！每当周文兵慢向别人问好，或者说话吞吞吐吐，言语迟缓的时候，严厉的批评总会立即降临，体罚紧随其后！那时小周文兵还没有形成完整的世界观，根本不清楚不爱说话是种什么错误？但他从小活在这种不被喜欢的环境中，因此常常胆怯，害怕与大人打交道。周爸爸爱喝酒，喝完酒一定会打周文兵，刚开始只是轻轻打两下，还顾忌两人的父子关系，后来打习惯了，负罪感也小了，痛下毒手也不会有心理压力，打完还不许吃饭，罚他在院子里跪到深夜。周爸爸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严父，非常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古训，打孩子时很少心慈手软，即使有时候打重了，也可以解释说自己喝多了，醉了，何况他小时候是这么挨打过来的，所以也不觉得打周文兵有什么不妥。在封丘县，父母打小孩常常被视作不合法但合理的事情，粗俗，但无伤大雅，大部分人并不会关注置身其中的小孩子们的感受，“等孩子长大了就知道爹妈打他是为他好了”也是一句常见的宽慰话。其实周文兵是一个很细腻的人，从小他就知道周爸爸的酒量特别好，不管喝多少都没关系，喝多少酒都不会醉！周爸爸打他跟喝酒没有关系，打他只是讨厌他不爱说话的性格。周爸爸在家时，周文兵常常如坐针毡，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又经常假装要忙很多事所以不能和周爸爸呆在同一个屋子里，或者躲到外面去，在无人的墙角躲过漫长且手足无措的整个下午，这是他童年时代最清晰的记忆了。
除老实本分，寡言少语外，周文兵身上还有一种古怪的气质和周爸妈的世界观格格不入，周爸爸的世界里只有一件事：挣钱！他只对挣钱有兴趣，对挣钱之外的事提不起半点兴致。世界上那些令一万人都能感动的事无法感动周爸爸，那些令一万人同时大声笑起来的笑话无法使周爸爸发笑，那些令一万人一齐心碎的事也无法使周爸爸心中有半点悸动，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细胞的人，冷血的令人惊讶！周爸爸从不听音乐，从不看书，从不看电视，从曹雪芹到雨果到海明威，他一个也不认识，从迈克杰克逊到常香玉到周杰伦，他一个也没听过，春天的花，夏天的风，秋天纷飞的落叶，冬天白雪皑皑的村庄，世间一切能让人们心灵为之感动的事情，在他眼里不值一毛钱！他是世俗的强者，人类脆弱感情的绝缘体！雨后放晴的落日夕阳，满天飞霞，那样的景致足以让文盲也写出优美诗篇，走霉运的人也绽放灿烂笑颜，遍体鳞伤的人也愿意鼓足勇气重新爱这个世界，却无法使周爸爸愿意浪费一秒钟时间停下欣赏。在他的人生中，不能挣钱的事情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当周爸爸看见春天里周文兵精心呵护一朵花时，他大惑不解，既迷茫又怒不可遏，于是他当着周文兵的面把花连根拔起扔在水泥地上，任由阳光把花朵晒成枯萎的碎屑。当动画片里的好人被坏人陷害，众叛亲离时，周文兵浑身僵硬，木然站在电视机前，眼眶里盈满泪水，小手紧紧握着拳头，连吃晚饭的心情也没有了，更是彻底超出了周爸爸的理解和认同能力！周文兵的相貌和父母的相貌如此相像，性格如此不同，真叫爹妈有种说不出来的排斥愁绪！周文兵在童年里慢慢长大了，受过太多打骂，性格越发内向怕事，六岁上小学，去的是封丘县最好的学校——东方红小学，小学离家有点远，不过这座古老的小城并不怎么大，“远”只不过是小孩子步幅的距离，也没有远到哪里去。东方红小学的校园很宽敞，干净又漂亮，一排巨大的法桐树是薇为壮观的景色，也是白色教学楼的荫庇，每颗法桐树的树干都有五个小朋友捆起来那么粗，感觉只是比大梓树小一号而已。这么大的大树生长在校园里，显得初来乍到的一年级新生们更渺小了！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在路东边院子里，有六个班，周文兵去的比较早就被分在了一年级一班。分班老师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和蔼的妇女，指着一个教室说：“你去那个班”，周妈妈便粗鲁地拉着一直走神儿的小周文兵向一班走去。上学对于周文兵并不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开学那天校园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家长们拉着自己家的孩子们挤来挤去，小孩子则在大人的腿林里茫然钻来钻去，周文兵不喜欢这种热闹坏境，而且还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他很紧张，他第一次上小学，还以为小学像幼儿园一样全是和蔼可亲，爱笑爱唱歌的女老师，但是东方红小学里好像男老师更多一些，基于人生已经积累的经验，他怯怕男性成年人！东方红小学有这样一位男老师，姓严，名气很大，这位老师的长相有些吃亏，也可以说长得很丑：丑中带凶，凶中带恶，恶中带煞，青面龅牙，状如神魔！或许我们不该用这么可怕的字眼来形容一位老师的长相，但事实又使我们又不得不这么做：严老师有一副恶人的面相，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很难不被这相貌吓住！小周文兵是在教室的拐角遇见他的，猛然初遇，抬头一看，忽然一张巨大的罗刹脸出现在天空里！小周文兵立即被吓得魂飞魄散了，脑子也吓丢了，手脚也吓没了，走路都不会了，痴痴呆呆怔在原地，又被周妈妈骂了一顿，这便是严老师给周文兵的第一印象了！更巧的不幸是，严老师并不是过路老师，严老师是一班的班主任，正是周文兵的班主任老师！刚开学那天，不光周文兵，整个一班的所有新生，包括大部分新生家长，都被严老师这副尊容唬住，小孩害怕，大人也害怕呀！有几个新生被吓到哭，还有几个负责任的家长去学校里找领导，情绪激动地要求将自己家的孩子调出一年级一班！开学后的一周，陆续有三四个新生调离一班，调到长相比较和蔼的老师所负责的班级，但是周文兵没有这种好运气，周文兵从小处在爸妈的高压管理之下，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被苛责，所以周文兵极少向父母诉说他遇到的难题，害怕那些无法解决的难题，最后都变成自己懦弱的有力证据！周爸妈也不关心周文兵的学校生活，并不知道周文兵很害怕班主任！因此周文兵最终也没有成为调离一班的幸运儿。开学后很长一段时间，周文兵像空气一样存在着，按部就班，遵守纪律，不做一丁点夸张到容易被人关注的举止，唯恐严老师发现他！在周文兵想来，严老师绝对不会和他产生什么愉快的交集，严老师的长相那么丑恶，注定不会和任何人有任何好的交集！而周文兵也从来没有和大人有过好的交集，从小到大，即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也常遭父母嫌弃，现在怎么又能和这个凶表情的大人产生好的交集呢？于是周文兵在学校里表现的很好，超级遵守纪律，严老师规定上课不许开小差，不许乱讲话，周文兵严格服从，认真听讲，从不开小差，至于乱讲话这一点更是毫无难度，他的天性许他可以很轻松地像哑巴一样活着。严老师要求好好学习，周文兵便拼尽全力好好学习，严老师要求按时完成作业，周文兵总能第一个完成，而且总是全对，生怕一丁点错误给他带来额外的被关注。只要严老师能把他当空气，周文兵甘愿做任何事！如此一天又一天，树叶落尽，白雪纷飞，到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周文兵已经是全班第一名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故事，小说，电影，话剧，戏剧，音乐，电视剧，不同的表现形式演绎着人世间各种各样的经历，故事有成千上万，结局或悲或喜，略有不同。只是无论何种故事，里面总有一个精心挑选的男主角，很帅，又有性格，值得被人记住或喜欢，也有精心挑选的女主角，漂亮，可爱，永远值得被喜欢。在故事里一切主角都是被反复刻画的，一切章节都是被精心设计的，高颜值是成为主角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第二帅气的男生只能做男二号，第二漂亮的女生只能做女二号，如果配角比主角长得好看，那观众就会不乐意了！长相普通的人只能做故事里的路人，长相丑恶的人永远演反派。观众在故事里很难看见一个长得很凶的医生，也很难看见一个长得和善的流氓，这是故事的固定模板。然而在真实世界里，人生又往往不能凭爱好进行过度的挑选，无论长相如何，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无论美丑，都可以选择在自己的故事里扮演好人或者扮演坏人。像严老师这样丑的人，在电影里只能扮演坏人，而且还是坏人中的大坏蛋，主角必须拼尽全力才能打败的话多反派！但是在人生里，严老师早已是他自己故事的绝对主角，从来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一点，无论长像如何，他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方向，决定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严老师生性和蔼温柔，但没有人相信他丑恶的外表下还是这样的人，严老师一直是品行高尚的老师，但大部分人会因为他的相貌持半信半疑态度，严老师认真负责，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但他的照片从来没有被学校放进优秀教师公示栏里，严老师从不打骂学生，但家长们对他的怀疑最多，长相和品格在严老师身上疯狂互相排斥，因此吃尽了长相凶恶的苦头！长相和蔼的老师批评学生会更受家长们的信任，会被当成认真负责的好老师，严老师只要敢批评学生一句，家长们立刻就会警惕起来，自动把他归类为坏人，甚至会联想到许许多多有违师德的严重画面。于是在经历了很多很多次被误解后，温柔的严老师也把自己封闭起来，从不过分的批评或关心任何学生，他始终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学校和同事们对此深信不疑，只是他已经不会过度展现初为人师时的热情，以免带来难以释怀的尴尬。刚开学时学生们都怕他，他感觉到了，并不尽力证明自己是好人，渐渐的，学生们熟悉他了，见他天性温柔，从不打骂体罚学生，渐渐也不怕他了，他也安之若素。班里有一个安静的小男孩，安静的让人惊讶，听话的让人惊讶，从一年级开学那天严老师就注意到他，但也没有对他添上一些过度的关注，严老师想：“刚开始害怕我的人安静一点也很正常！”到后来，熟悉带来放肆，深知严老师从不打骂体罚学生后，即使倒数第二安静的学生也开始鸡飞狗跳，兔奔猿啸，因为大家都知道了，严老师只不过是一个空有一张恶人皮的没用好人而已！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真实的人格逐渐替代第一印象，调皮的学生们已经开始上房揭瓦了，好学生也渐渐表现出超越同龄人的聪慧，严老师一天比一天更加关注喜欢周文兵，一天比一天觉得好奇，这个孩子怎么会这么安静呢？他到底还要假装多久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师给他多少作业，他便完成多少作业，仿佛即使把修长城的任务压在他身上，他也能在匈奴骑兵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从甘肃修到吉林去。他是如此纯粹的认真，如此纯粹地在努力学习，虽然从没表达出来，但是在周文兵一直担心会被老师讨厌的日子里，严老师真的越来越喜欢他了！
到一年级期末考试的时候，学校里最聪明的学生也已无法企及周文兵已经达到的高度。
同桌是个爱穿白色衣服的女孩子，兴奋大叫：“同桌，你太厉害啦！你现在是全年级第一啦！”的时候，周文兵愁眉不展，心情沮丧地坐在座位上，他太天真了，竟干出来了难以置信的蠢事！他过于担心表现太差会被老师关注，所以一直拼命学习，结果一不小心成了全年级第一，才意识到学习太好也会被关注的！他可不想被关注啊，他只不过老老实实上课，老老实实完成作业，怎么就突然成全校第一了？！那么毫无疑问，接下来老师们一定会关注到他，注意到他不爱说话的缺点，从而像他的父母那样讨厌他，憎恶他，使他无地立锥。周文兵第一次觉得同桌女生好讨厌，虽然她的白鞋子干净的就像被牛奶泡过了一样，但还是没办法让周文兵喜欢她，因为她嚷嚷的实在是太大声了！周文兵便低下头，默默不乐地写作业，不回应被夸奖，不喜欢被喜欢，一言不发，心情压抑的任由同桌絮絮叨叨。封丘县盛产爱说话的人，每个人都挺爱说话，他同桌一定是其中最爱说话的那个人了！她平时就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性格开朗，言谈风趣，惹人喜爱，虽然周文兵不愿和她有交集，但从不讨厌她，可是这天完全不同，她赞扬周文兵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大到仿佛整个封丘县的人都能听到，就像那年夏天那场盛大的花车巡游，车上不是那个苍白脸色的短发少年，而是周文兵这个不爱说话的罪人，在封丘县的每一条大街上，接受每一个可能认识的人的目光鞭笞！全年级第一这件事使周文兵闷闷不乐好多天，大部分老师都已经表扬过他，他默默忍受了那些过度关注的目光，胆怯中有一些小小的得意，严老师一直没有表扬他，或者说，严老师一直没有表扬过任何人，包括年纪第一的他。从来没表现出任何厌恶，也从来没有表达过小小的赞许！周文兵当然不敢奢望因为年级第一就被严老师喜欢，就像从来不敢奢望被周爸爸喜欢一样，和男性大人的交集如此沉重，周文兵压根不奢求会被喜欢！直到有一天，那天在记忆中阳光明媚，天空蔚蓝无云，已经没有气力维持课堂纪律的严老师，这位面相凶恶却教书育人二十多年的好老师，多年来饱受学生上课乱讲话之苦！那天他在课堂上大发雷霆，对一直在乱讲话的学生们一顿臭骂，然后才继续上课，继续在黑板上板书，班里静静的，暴风雨后总是安静的没有一丁点嘈杂声，窗外巨大的法桐树正在春光里舒展开娇嫩的新芽，树枝在微风里摇曳。严老师一直板书，粉笔在黑板上流动，声音咿咿呀呀，周文兵低头写着字，阳光洒在他稚嫩的脸上，他的大眼睛上面的睫毛很长，在阳光里非常好看，同桌女孩有几句闲话被严老师打断了，此时闷不做声，望着窗外出神。忽然，粉笔咿咿呀呀的声音停住了，严老师转回身，柔和的空气在教室里弥漫开来，阳光洒满肩头，严老师停顿了好久，致使大家都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周文兵以为严老师又要发脾气，也茫然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忽然，严老师朗声向所有人说道：“请大家都向周文兵学习，人家学习很努力，上课也不乱说话，这才是好学生！”说完这句，也并没有继续展开话题，停住了口，转身继续向黑板板书了，周文兵却吓一跳，激动且错愕，几乎没有办法再专心致志地学习了！这是严老师第一次表扬学生，竟然是在表扬他，而且还是夸他不爱说话的品格！要知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周文兵一直因为不爱说话受尽斥责打骂，周文兵自己也早就懦弱地把“不爱说话”当成一种缺点，一种人见人厌的品性，可是那天，周文兵的耳朵清晰明白的听到那句“请大家向周文兵学习···上课不说话···，”这句话，这句话中包含了对“不爱说话”切实无误的赞许，真实却难以置信！这世界上竟然有人把“不爱说话”当成一种优点，使他打心底里体会到从来没有过的高兴和安全感！于是从那天起，周文兵变得更加努力读书，更加好好学习了，无论同桌女孩多么爱说话，怎么和他说话，他也从来不搭理一句，唯恐说一句闲话被严老师批评，唯恐被唯一愿意认同自己的人讨厌！日子天天过去，慢慢地，严老师也关注到了周文兵爱说话的女同桌，以及她给周文兵专心学习造成的巨大困扰。恰好二年级刚开学没多久，封丘县东郊，鲁岗乡小学的几间教室在大雨后变成危房，不能再使用了，经教育局协调后，鲁岗乡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全部被分流到其他学校就读，东方红小学作为小学中的老大哥，义不容辞地接受了一百多名学生，严老师班也分来几个插班生，其中有一个又黑又胖的女孩，扎着双马尾，背着粉红色大书包，一言不发，十分安静，严老师对她的第一印象很好，基于别的原因，更是加倍喜欢，于是黑胖女孩被安排成为周文兵的第二任同桌。周文兵本人对此没有什么异议，这个安排很好，只要同桌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就行，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没有关系，周文兵并不想和任何人做朋友，只想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好让他继续做严老师喜欢的事情。
周文兵的这个新同桌，这个又黑又胖，嘴巴一直紧闭着的小女孩，就是金盼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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