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寻魄起卦

在外公离世的半年前，小钰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梦。她隐约感知到，外公时日已不多，从梦中醒来后，告诉妈妈和爸爸，要早做准备，选好墓地，以备不时之需。结果妈妈当时没有太在意。直到外公去世前，墓地，他们尚未确定下来。不过，先前已经选了一处，位置、地气非常不错。在八月份的时候，外公真的过世了。大家在忙乱之中，最终也算有条不紊地将墓地确定好，处理妥当。

三月初的一天夜里，小钰清楚地记得，在梦境中，她像往常一样，和父母回到外公家。她在院子里看到了正在忙碌的外公：一头深灰白发，看上去是他五十多岁时的样貌，而现实中小钰的外公已是耄耋之年。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在现实中，她又入梦了。想必是外公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吧。果然，外公开口了：“钰儿、闺女、女婿，告诉你们一件事，我有可能在5月2号、3号这两天就走了，但也不一定，我想提前跟你们说一声。”“很快，我就要和常庭见面了。”外公补充道。常庭是外公同乡的邻里，多年的好友，但已经过世多年。“知道了，爸，我们会安排好的。”小钰妈妈回答。“随我来，给你们看样东西……”外公边说边转身进屋。小钰和爸爸妈妈也一同随外公回屋了。只见外公从里间卧室走出来，手上拿了一本类似旧杂志的东西，16开本。封皮是一张泛旧微微发黄带有浅褐色水渍的素描画像，上面画的是一个老爷子：看上去七十多岁的年纪，眼睛小小的，呈三角形，眼角严重下垂，短寸花白的头发与眉须，在那张干枯瘦长的脸上，显得格外凌乱和沧桑，右下角落款：李常庭——三个隽秀的小字。

翻开第二页，则是一张类似土丘般的画面，周围是塔吊和整齐排列的砖头，零星散落着由砖头垒成的若干堵砖墙。同样，也是像手稿一样的黑白画面，右下角写着李常庭墓。正当小钰和爸爸妈妈看得出神之际，只见半空之中突然出现一幅动态的半透明影像：有山路、私家车、卡车、塔吊，和一些类似数学公式的符号、数字，构成这些影像的是白色的手绘线条。隐约看到正在行驶的卡车上躺了一口棺材，卡车跟在私家车后方驶向高处。而此时的外公并没有开口再说什么，小钰却指着这幅动态的影像对爸爸妈妈说：“我们将来坐私家车，走到这个上坡位置，必须全部下车走到山顶，让两辆车继续上山。我们随着车子一起的话，到上坡这个位置，一定会发生侧翻，人、车、棺材会跌落至一旁的谷底，生死未卜。”妈妈问：“钰儿，那你怎么会这样肯定呢？”“我看到了，你们感知到了吗？刚刚这幅影像已经告诉我们将来要发生的事了。我刚刚看到的是未来发生的事情，影像里面是看不到的，只能通过影像来感知，看到未来。”小钰回答。“我们没有看到未来的事，钰儿。”爸爸答道，和妈妈摇了摇头。

小钰醒来后，把梦境的状况详细地告诉了爸爸妈妈，并嘱咐他们要格外注意些，将来，除了保证一路安全之外，在为外公下葬的过程中，逝者为尊。爸爸妈妈也同意小钰的看法。出于好奇，小钰问道：“妈妈，外公的那位同乡邻里，李常庭，确有其人吗？”“李常庭……有啊，他早就过世咯，和你刚刚跟我们说的面貌特征大致一样，干瘦的老爷子，长脸儿，小眼睛。”妈妈回答。

这个奇怪的梦境告一段落后，转眼到了五月中旬。外公健在，是小钰最开心的事了。但她也时刻做好外公随时离世的最坏打算，因为这是她必须要面对的。这天夜里，在她熟睡之际，不知何时来到了海边。同时，在距离大海不远处的一片松树林里找到了外公。而此时的外公脑筋清楚，意识完好，小钰知道这便是外公所丢失的那一魄——天冲魄。小钰见外公悠闲地坐在海沙混合泥土松针的地面上，轻轻地走过去，蹲下身，拍拍外公的后背。外公回头看看小钰，笑了笑，穿了一身靛青色的衣裤，带着同色系的鸭舌帽。“外公，跟我回去，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小钰温柔地微笑着对外公说。“我不回去，不想回去，感觉待在这儿挺好的。”外公像个小孩子淘气般地回答小钰。“真不回去吗？外公，你看，我都安排好了，卦起钟鸣，随时可以起卦，带你走，但前提是需要你同意。”小钰指着南边的一座高塔，塔上有一位僧人，站在一口金色的大钟旁，等待着。而距离高塔的不远处，地面上，由各种颜色的鹅卵石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八卦阵。显然，这些是小钰打算带着外公丢失的那一魄归位所要做的斋醮。“钰儿，回去我会难过、会伤心，我不愿回去，你让外公留在这里吧，就算我求你了……”外公恳切地回答。“外公，你跟我回去，你的病就会好，你就不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你也可以记住一切你想记住的人和事。”此时，小钰的泪水已经在眼睛里打转，哽咽了……“那我是不是也永远忘不掉那些伤心难过的事了？虽然糊涂，但我想活着。”外公反问道。小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她明白了外公此时的决定和心意，尊重他的意愿。“外公，既然你考虑好了，那我先回去了，你多保重哦。”小钰和外公道别。尽管她知道，钟声一响，外公缺失的那一魄可以回来，但也意味着将不久于人世。但同样没有人知道，小钰为了找到外公丢失的这一魄，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也耗费了很大的心神。在确保外公七魄完整的前提下，尽管天命之时会提前到来，但可以让外公免去熬到油尽灯枯之日，临终之时的很多痛苦。外公是小钰的至亲，她又何尝不想让外公以更高质量的生命状态，继续留在人世呢？

小钰的外公在2022年的春节过后，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症状逐渐加重，正常的穿衣吃饭都会忘记怎样进行，他的阿尔兹海默症已经逐渐恶化。为了方便照顾外公外婆，小钰的父母将两位老人接到了市里，把他们安顿在距离自家较近的一处静谧小区，请了一位人品可靠的阿姨照顾老人的饮食起居、日常看护。也是希望两位老人在晚年的时候有一个好的归宿。这样一来，他们便可以常与外公外婆见面了，若是遇到突发紧急状况，也可以及时赶到。而2023年的正月初三，却成了小钰和外公的最后一面，那一天，大雪纷飞，大地白茫茫的，真干净……

八月立秋的那天，外公放下一切，合上眼，离开了。从此，他不会再有伤心事。世间一切恩怨情仇，都随着火化时的阵阵哀鸣化为袅袅青烟，伴着散落的干净白色骨灰，永远尘封在那六尺长三尺宽三尺厚的一方天地里。

写于2024年3月30日?甲辰年二月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