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云层厚了。发乌。夏末的雨说来就来。广播刚播到一大半,雨就下来了。雨点砸在身上有点疼。仔细看,下的是盐粒子——微型的冰雹。带伞的撑起来了。没带伞的学生扛着,有革命热情,这点雨算什么。雨中,家丽和秋芳对望,彼此眼神坚定,相互鼓励,热血的日子,这是她们的青春,压不垮,浇不灭。她们体内似乎都有一些躁动因子,总想反抗点什么。革命给了她们一个出口。
淮南煤校广场,陆陆续续各单位学校组织的人都到了,秋芳和家丽去得早,便帮着组织现场纪律。主席台上拉了条幅,主席台上方有两只高音喇叭。九点半,人慢慢到齐,美心跟厂里的女工一起进入会场,找了个正中间的位置。女工嚷嚷着,“谁给这位同志让个座,这位女同志身怀六甲,也来接受教育,好让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知道什么叫‘造反有理’,我们都是工人阶级的孩子”。那些学生一听,立刻给美心弄了个座。刘美心舒舒服服坐着,她感到满足极了。上午十点,广播准时开始,全场屏息,仔细聆听在广场接见红卫兵的盛况。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鼓舞人心,充满朝气和力量,会场中,有不少学生热泪盈眶。
人群中,美心却坚持不住了。她护着肚子。女同事担心道:“刘工,要不我们先回去吧。”美心不愿意走。女工劝说:“不是,刘工,万一孩子生出来怎么办,这地方不合适。”
常胜没多说什么,收拾好,上班去了。他刚出门,天有点嘀嗒下雨,零零散散。老太太看西边的云,有点黑头,但还不算太严重。她拿着油布伞出去追常胜。人已经走远不见了。
“生什么生,还不足月呢。”美心道。
常胜说:“单位都会组织听的,何必跑到煤校广场去,多此一举。”老太太笑道:“感觉不一样,跟去淮滨大剧院看戏一样,一群人一起看,总比一个人在家听电匣子有感觉。”
忽然胎动了一下。估计因为雨水冷,刺激的。
老太太侧耳听了,道:“外头都火热成什么样了,哪还有兔毛收,还不跟你老婆一起去听听。”
“慧慧,扶我起来。”刘美心求助。女工慧慧连忙小心扶她起来,借了把伞撑着。人群中闪开一条道。家丽老远就看到妈妈在往外走,她和秋芳连忙跟上去。几个人慌慌张张把美心往保健院送。谁都怕“重蹈覆辙”。刘美心在外头临产不是第一回了。到医院,住下。老太太和常胜赶来,心急火燎问医生美心的情况。
一早起,美心跟常胜说了一起去。常胜不大积极,说还有兔毛要收,搪塞过去了。
“不要激动,”产科女医生四平八稳,“产妇和胎儿都正常,并没有流产的迹象,休息休息就可以回家了。”
九月一日,淮南煤校广场广播大会,家丽和秋芳一早就去占位子。说是光报名的就有一万多人。美心也要去,她渴望听到北京的声音。那是另一个世界,崭新,明亮,充满朝气,热情。她真恨自己怎么不晚生几十年,好赶上这火红的年代。
虚惊一场。
老太太听了,不置一词,这件事搁置,以观后效,鞋子塞回水缸后头。
到家,美心坐在床上吃饼干。淮南食品厂的新产品。常胜去单位了,老太太还在为儿媳担忧。
“奶奶,你想哪儿去了,我跟姓汤的所有人,包括猪脚汤,都一刀两断了。那天真是个巧合。”
美心一边吃一边喝水,“妈,没事儿,哪那么娇贵,淋个雨就怎样了?”家艺和家欢也要饼干吃。老太太一人分给她们一小块。家欢嘴里叼着,又伸小手,老太太只好把铁罐子藏得高高的,两手一拍说没啦。然后语重心长对美心说:“那也不能淋雨不能劳累,就别去单位了,我去帮你请个病假,明天歇一天。”
“你们说好了一起去的?”
美心连忙,“妈,别,我得去。”
“来不了,他串联去北京了,见。”
她有她的理由。酱园厂自打1960年派人去沈阳味精厂和上海天厨味精厂学习了新的味精生产技术后,味精生产线一直红火。美心想调过去,可酱油小组一直脱不开手。她把理由跟老太太说了。
“让那小子自己来拿鞋。”老太太又说一遍。
老太太叹道:“有这么大区别吗?酱油、味精不都是调料,还有个高低贵贱?”美心道:“妈,你还别说,在厂子里头,做味精的还就比做酱油的更先进。”
“留的青山在,革命总会再重来。”
老太太哼了一声,“第一次听说,做味精还做出身份地位了。”
“可惜你没江姐那么坚贞不屈,菜饼子还是吃了。”
美心抢白,“因为味精生产难,更有技术含量,更能为社会主义服务,你知道么,以前我们厂的味精,那时候你们还没来,那是液体味精,是用粉丝生产中的废粉浆干、豆饼、面筋为原料,用水解法生产的。那是落后的,所以只能是液体。”
“就是那煤屋,煤渣子也是渣子。”
“哦,现在是固体,固体就比液体棍土语:厉害?”
“渣滓洞?”老太太对她的描述感到惊异。
“对,固体好保存,方便使用,现在的固体味精,是采用豆饼为原料,用水解蛋白法生产出来的,从去年开始,整个酱园厂就靠味精撑着呢,去年一年就是生产了一吨多,什么概念,这是大潮流,我不能留在酱油小组等着被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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