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哪儿?”

老太太在铺床,美心说妈,铺一个被筒就行,常胜现在不跟我们的一起睡。

美心瞅了瞅墙边的两条长条板凳,那暂时是常胜的床。

码头边,常胜远远看到朱德启从渡轮上下来。为避免碰面,又要说起生育问题,常胜转身朝姚家湾方向走。

“这个死东西,回头我说他。”老太太故意说。

这就是常胜的家。阴盛阳衰,嘈杂不堪,每天都像一出闹剧。至少在何常胜看来是这样。他走到淮河边,对着无尽河水,伫立良久。他何常胜是那种不响应国家的号召,看轻歧视女性重男轻女的人吗?他认为不是的。事实上,家里家外,他很尊重女性。他承认妇女是半边天。只是,比如像此时此刻,他就会突然觉得一种巨大的孤单裹挟着他。他迫切需要同类,真正的男人,哪怕只有一个,可以里里外外和他站在一条战线,填补他心中的不安全感。然而,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什么。加上两个不在的孩子。他至今已有过六个女儿——“前世的情人”未免也太多了些。

“算了,我们都理解他的难,”美心说,“不过我也挺难的,在外头听别人风凉话,回来还要看丈夫的脸色,我生儿育女容易么。”刚说完又自己纠正,“不对,是育女,还没生儿,我的过错。”老太太连忙道:“美心,不要这么想,你们还年轻。”

老太太忙完了,才帮家丽看嗓子,她朝里屋喊:“美心,那个捏猪毛的小镊子放哪去了?!”

美心没接话。一会,才说:“既然这么不喜欢老四,干脆送人算了。”故意说给老太太听的。

“咽口饭!”老太太顾不上管她。家丽连忙扒拉两口饭,可没用,下不去。常胜看着心烦,一推碗,出门了。

“这个……”老太太也不能拿主意,“你可别跟常胜这么说。”美心说:“昨晚上已经说过了,他无所谓,让我自己拿主意。”

“哎呀!”家丽捋着脖子,“阿奶,卡住了卡住了,难受……”鱼刺顽皮,刚好卡在家丽嗓子眼里。

“那是气话。”老太太说,“你舍得?十月怀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胡乱塞嘴里。猛咽。跟猪八戒偷吃人参果似的。

“留着也是祸害,天天哭。”

当啷一声,小瓷碗摔地上,碎了。是家文一不小心。老太太连忙收拾。屋里头,老四忽然暴哭,连带老三家艺也哭起来。美心只好放下碗去看情况,是拉了还是尿了?兵荒马乱,家丽趁机多夹了两筷子鳊花,近鱼头、靠鱼尾的肉也不能放过。

“再大点就不会那么想了。”

“取不出来。”

美心说:“妈,我想回老家一趟,产假还多着呢。”

老太太说:“你是一家之主,你不取谁取。”

“常胜知道么?”

“我不知道。”常胜拒绝。

“他没意见。”

老太太觉得气氛不对,连忙调转话题,“行了,孩子名字还没取呢,常胜,你给取一个。”

“回去一趟也好,知道怎么坐车么?”老太太问。又回屋给取了点钱,塞到美心手里。都是些五块的,棕色票面。

“阴盛阳衰!”常胜大声。

淮南火车站是四等站,为淮南铁路最大的客、货运站。老太太和家丽送站,美心抱着老四上火车。这一胎,她奶水充足。孩子离不开。

“怎么不对头?”美心不服气。

车还没开。婆媳俩车上车下说话。老太太少不了叮嘱,说路上小心向老家人问好之类的话,她有个女儿在江都。

常胜顶着气道:“别把这种政治错误的帽子往我头上扣,我什么时候说过女子不如男了?我只是从客观的角度,觉得我们家的人口结构有点不平衡,不对头。”

“老四还没名字呢。”美心微微抱怨。

美心瞥了常胜一眼,“可有些人这么认为。”

老太太不识字,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好。家丽一抬头,见站台上水泥横梁上挂着大大的字牌,上书:淮南欢迎您。

家丽立刻不同意,“妈,你这个思想就是不对,就是错误,什么叫女的不如男的?你不是爱听戏么,戏里不都唱了,谁说女子不如男,我们社会主义新中国,男女是平等的,女子能顶半边天,反正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如男的。”

“叫家欢怎么样?”家丽插嘴。

美心忍不住抬杠,故意说给常胜听:“女的还不如男的呢,女的就不用存在了?”

老太太问:“哪个欢。”

家丽夹了两片瓠子。“瓠子不如丝瓜。”她点评。

“欢迎的欢。”家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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