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玉兰第二个找到的人是曲听。
曲听的公寓很好找,毕竟这?么多年他就没有搬过家,哪怕这?间公寓现在已经配不上他科技新贵的身份。
这?是当初霍玉兰和他一起找的房子,离他实?习的公司很近,离学校也不远。
这些年里不乏给曲听送房子的人,他自己也早已经有能力在江城买房,但他始终没有搬过家。
彻底进入十月之后?,这?几天?有些降温,霍玉兰为?了躲避牧引风的眼线,基本上都?是昼伏夜出。
她在深夜昏暗的楼道里靠着墙站立,她不知道今天?曲听会多晚回来,但肯定不会早就是了。
曲听……总是非常擅长维护人际关系,就像一条长着八条爪子的章鱼,在江城的各大科技公司之间反复横跳,哪一头他都?不想放下。
这?就导致他的社交非常频繁,看似是个高冷高深的斯文败类,实?际上是因为?当年穷怕了,也卑微怕了,现在被人捧在手心里顶在脑袋上,自然?不想放过任何充实?自己,抬高自己的机会。
霍玉兰是理?解的。
毕竟曲听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中?,他真?的是一只从?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可是霍玉兰又?是不理?解的,因为?大多数的时候霍玉兰也会在生活中?缺钱,缺少各种各样的机遇。
可是霍玉兰从?来都?没有把这?些名或者利放在心上过,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想要什么东西,只要你认真?地努力过了,即便结果不尽如人意或者方向不对,再换一条路就是了。
总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金钱看似是这?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但只要你四肢健全,哪怕是头脑不够聪明,其实?也是这?世上最容易得到?的。
不过霍玉兰到?底没有生在曲听那样的家庭之中?,所以她尊重?曲听所有的选择。
可是霍玉兰能够容忍曲听和他的家人总是想要的太多,但是她不能容忍两个人都?已经分手了,他还要通过这?种和其他前男友聚在一起的方式,打扰霍玉兰现在的生活。
夜里一点?半,楼道里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曲听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敷衍着电话对面的人:“李总,这?件事情真?的不好办啊,容我再好好想想,总不能窃取人家现成的成果……”
曲听走到?了楼道门口?,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人影。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再次出现了幻觉,说话迟疑了片刻,没等说完最后?一个字,就挂掉了电话。
确切地说是手一松,手机掉在地上自动挂断了。
他站在楼梯口?,并没有急着去捡手机,而是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因为?喝了酒,还跟人唱了一晚上的歌,现在嗓子有一些嘶哑,在这?昏暗的楼道里面笑起来,声音低低沉沉的,很是有些瘆人。
他抬手勾下了自己鼻梁上的眼镜,使劲掐了掐鼻梁。
而后?觉得自己清醒了一些,低头捡起了手机,结果再抬头看去的时候,那个人影居然?还在。
曲听愣在了楼梯口?。
过去的这?些年里,他有多少次午夜梦回,有多少次因为?醉酒而出现过这?样的幻觉?
曲听已经记不清了。
因此一时之间他就愣在那里,甚至不敢上前一步,怕惊散了这?个有些过于美丽和荒谬的“梦”。
霍玉兰见他不过来,把帽檐往上抬了抬,偏了偏头对他说:“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所以才过来的。”
曲听张了张嘴,却像一条搁浅多时而干渴的鱼,喉咙挤不出一丁点?声音。
他在刚才扫过来的第一眼,其实?就已经认出了那身影是霍玉兰。
虽然?霍玉兰在这?里等他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夏天?,可是没人能忘记,那年青涩又?青春的他们,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面有过怎样刻骨铭心愉快的记忆。
这?个随意靠在门上等待他的人影,那时候也是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姿势,但是每天?晚上,她手里都?会拿着一个很小?的手电筒,为?他照亮这?一点?点?狭窄陡峭的阶梯。
她怕他喝多了会摔倒。
曲听在家中?并不是老大,而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一个。
母亲的责问永远比温柔要多,父亲也总是重?视最大的和最小?的那一个。
没人知道,那一点?点?光亮,是曲听走出自卑地狱的唯一一道光。
那是他第一次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会等待他回家的人。
他以为?这?一切都?会一直持续下去,那个温柔美丽的人影会永远在他奔赴酒局和向上爬的欢场之后?,站在门口?等他回家,他只要看到?那个人影就能洗净所有的疲惫和强撑。
但是……曲听的手指紧紧地收拢,手里面的眼镜也被他攥得有些变形。
他压抑着自己的激动走上前,清了清嗓子之后?,正?要说上一句类似于“好久不见”的感慨。
霍玉兰却已经没有了耐心,干脆利落地单刀直入:“换一个城市生活吧,你的专业素质过硬,这?么多年在江城也已经彻底打开了出路,我想你肯定给自己留了无数条退路。”
“你聪明,英俊,拥有别人难以企及的优秀能力。”
“你会在其他的城市生活得很好。”
“我从?来没有对你提过任何要求,这?是我唯一的要求。”霍玉兰看着,等待他的回答。
曲听慢慢地把眼镜戴上,昏暗的楼道里,头顶安装的声控灯很快就灭掉了。
在一片黑暗中?,他哑声开口?问:“为?什么?”
“我并不害怕你现在那个男朋友的打压,虽然?这?段时间他给其他的公司施加压力,让他们围剿我,可是……那些公司表面上压迫我,背地里都?在挖我。”
曲听的语调中?透着些自傲。
“我不觉得他能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就像我不觉得你会和那个人在一起太久一样。”
“玉兰……”曲听张开嘴,轻轻念了一声这?个名字。
这?么多年的满腔酸涩和委屈,就要对着她尽数倾吐。
这?是曲听曾经最常做的事情,他所有的卑微阴暗,所有的不可言说,都?只对霍玉兰一个人展示。
他觉得这?是偏爱,可是和曾经一样倒苦水的行为?,却不会让眼前的人感觉到?高兴。
曾经认真?倾听的那个人,早就不想再听他说任何一句废话。
“你最好听我的话。”
霍玉兰的语调之中?不带任何的威胁意味,说出去的话,却让曲听被酒气熏透点?燃的身体,逐渐冷却。
“我虽然?现在身份不是霍玉兰,可是我依旧能够登上曾经的社交软件。”
“当年你父母重?新盖房子的钱,你弟弟娶媳妇的钱,你哥哥在老家开店的钱……你不妨去查一查都?是怎么来的。”
霍玉兰从?靠在墙上的姿势改为?站直,走到?曲听的面前,重?重?地跺了一下脚。
楼顶上的声控灯再度亮起,如同照妖镜一般将曲听微微扭曲和愕然?的神色,映照得分毫毕现。
霍玉兰又?对他说:“你现在这?么厉害,你应该知道敲诈勒索的数额,也伴随着不同级别的刑期吧?”
“你父母年纪大了,弟弟结婚这?么多年应该生二胎了吧?”
“哥哥可是你一家人甚至全村的骄傲,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别逼我亲手把你家人全部都?送进去。
后?面这?一句话霍玉兰当然?只是在心里面轻轻说了一遍。
可是曲听却已经面目抽搐,嘴角颤抖得不像样子。
曲听或许真?的不怕牧引风的压迫,因为?技术型的人才永远不会没有饭吃。
因为?牧引风根本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戳到?曲听的痛点?,牧引风又?不是什么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他很少接触这?种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他还不能深刻地领会到?,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但是霍玉兰能。
她精准地掐住了曲听的七寸。
他的家人是他最大的耻辱,给予他的大部分都?是痛苦,但也是他根本无法割舍的心头烂肉。
被压迫长大的小?孩都?有一点?自虐的倾向。
他现在每次风风光光地回家,为?家里人花的每一分钱,为?家里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在补足他受到?忽视和斥责的干瘪的童年。
“那些事……”曲听有些急迫地开口?,但是很快又?死死闭上了嘴。
曲听想说“我不知道”。
可灯光让他的神色无所遁形,也让霍玉兰平静通透的眼睛,像一把丈量人心的尺子,一台最精密的人形测谎仪。
曲听当年和家里说他交了女朋友,骄傲地说是学校的校花,是白富美。
那是他人生中?除了成绩之外,第一次有和家中?炫耀的东西。
在他妈妈的追问下,他把霍玉兰的号码给了他妈妈。
他一开始确实?不知道家里会向霍玉兰要钱。
但是他后?来不是没有感觉到?家里对他态度的转变,偶尔在电话之中?对他女朋友的夸赞。
还有……家里越过越好的日?子。
当年的霍玉兰带着很多补课的学生,没有人在和霍玉兰接触过会不喜欢她,因此她还没毕业,就已经被一个比较著名的教育机构挖过去实?习了。
而且那个时候的补课风很大,霍玉兰的一节课有时候是曲听一个月的实?习工资。
那时候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开销,也基本上都?是霍玉兰负担。
曲听并没有觉得那一切是理?所当然?,他那么努力地赚钱钻营,就是希望以后?能够回报这?一切。
可是霍玉兰并不肯等待他成长。
曲听对过去的事情哑口?无言,就算他现在有能力将一切偿还给霍玉兰,也于事无补了。
他还在江城给她买了房子,哪怕她一次都?没有去过。
可是他在她的面前,永远是没有底气的。
但凡还有一点?羞耻心,他都?不敢提起过去,只好转移话题。
“你是为?了那个……牧氏企业的继承人,才要驱逐我吗?”
霍玉兰点?头:“对,你有点?碍事了。”
“呵。”曲听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看着霍玉兰的眼神几乎悲切,就连镜片也遮挡不住他眼中?的泪水。
“你还真?是绝情啊……”
霍玉兰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说她绝情。
只有小?王子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霍玉兰转身离开,曲听站在又?一次熄灭的灯光下,突然?慌张得像个被剥夺了舞台的小?丑。
他快步走向楼梯口?,一把抓住了霍玉兰的手臂。
声嘶力竭地低喊:“霍玉兰!”
霍玉兰站定,看了一下自己被抓着的手臂,又?抬眼看向曲听。
曲听想说“我还爱你。”
“我一直爱你。”
可曲听被她冰冷漠然?的眼神堵住了所有话。
霍玉兰看了他片刻,轻轻挣了一下,转身上前说:“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悄悄转移你所有的资源。”
说完之后?就像是下了审判的判官,毫不留情地离去。
曲听也会听话照做的,他最怕成为?家中?的耻辱。
如果是因为?他的女朋友让他一家人都?进了监狱,曲听终其一生都?会在羞耻和自卑之中?煎熬。
霍玉兰出了楼道的门,向上抬了抬帽檐,感觉到?了空气之中?潮湿的水气。
好像要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她裹紧了自己的衣服,又?压低帽檐,将口?罩重?新戴上,步入了萧瑟的夜色之中?。
她忍不住思念她的小?王子。
秋风透过身体,她想念两个人躲在被子里耳鬓厮磨的温暖。
而此时此刻,这?么深的夜里,被霍玉兰思念的人,却没有休息。
他的腿经过缝合和包扎,虽然?已经不流血了,可是躺在医院的床上,他在止痛药的药力过去之后?,并没有叫护士。
而是清晰地感受着这?种疼痛。
把这?些天?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又?想了一遍。
病房的门被慌张地推开。
牧元蔓向来优雅的身影,有些踉跄地冲进来。
她昨天?晚上就已经接到?了消息,可是牧引风大概是真?的不想见她,出事之后?就在疗养院那边加了一倍的人手看着她。
牧元蔓亲手为?他搜罗的雇佣兵,现在他用来对付自己。
费了一些力气才脱身,一冲进病房就对着牧引风大吼大叫:“你是彻底疯了吗!”
“不过一个女人,你竟然?为?了她差点?真?的伤到?腿上的动脉!”
“你知道动脉如果被刺破的话,你死的速度连阎王都?来不及画叉吗?!”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这?么懦弱这?么愚蠢?!”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
牧元蔓自从?打算和牧引风修复关系之后?,基本上在他面前都?是轻声细语地说话,时刻保持优雅温婉。
可是这?一次她从?接到?消息到?真?正?地来到?自己儿子面前,足足用了一天?一夜。
牧元蔓已经被担忧和焦躁彻底填满,胸腔的怒火被彻底点?燃,她又?开始凶相毕露,恢复到?从?前两个人的相处模式。
但是牧元蔓劈头盖脸地咆哮了一通,却发现牧引风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坐在病床上面,腿的上方支着一张小?桌子,正?在处理?公司的事情,全程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过来。
牧元蔓突然?就觉得自己非常可悲。
她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人家都?说虎父无犬子,她自认是人中?龙凤,却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柔软的一戳就死给你看的虫子?!
牧元蔓像一头困兽一样,绕着牧引风的床边走来走去。
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透露着牧元蔓心中?的愤怒和恐惧。
她已经失去了他的丈夫,她真?的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儿子了。
如果不是怕他以后?被那个患有“白骑士”的女人害了,她不会出手,会一辈子都?做一个幡然?悔悟的母亲,慢慢祈求着牧引风的心软。
她知道她的儿子总有一天?会心软的。
可是她没想到?,区区几个月的时间,那个女人就让她的儿子这?么死心塌地。
只是得到?她离开的消息,就自残到?差点?救不回来。
牧元蔓本想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如今看来……牧引风根本没有办法离开那个女人。
牧元蔓走动的声音渐渐地变慢……也是,她自己也领会过白骑士的厉害,连她都?栽了,她这?个蠢儿子又?怎么能抵抗得住呢。
不能强拆,那就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办法了。
牧元蔓身居高位已久,人一旦被金钱和势力浸泡的时间久了,就会丧失对社会规则最基本的尊重?。
因此她打算帮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把那个不知死活招惹他儿子的女人囚禁起来。
爆炸那件事情牧元蔓查过,虽然?她不知道霍玉兰为?什么没死,但是那场爆炸是霍玉兰导致的。
霍玉兰至少会顾及着她姐妹一家,这?就是最好的把柄。
就像当初拿捏她的白骑士一样。
牧元蔓的计划在脑中?悄悄成形,最后?站在牧引风的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就这?点?能耐吗?除了自伤自毁,连个女人都?留不住?”
“你喜欢的人我不会说什么,但是作为?你的母亲,我不允许她这?样伤害你。”
“白骑士的病症我研究过很久,并没有治愈的可能。”
“你要是真?喜欢那个霍玉兰,就想办法找到?她,你不是打造过锁链和手铐吗?用那个把她锁起来,她才能永远属于你!”
牧引风总算抬起眼睛,侧头看向了牧元蔓。
他的神色极其苍白,苍白到?连嘴唇都?泛青。
眼神极其阴郁,像极了……当年他亲生父亲出车祸死后?,他再也站不起来的那时候。
牧元蔓心疼得不行。
上前伸手,想要去撩一下遮盖了牧引风半张脸的头发,可是他却偏开头,躲避了牧元蔓的触碰。
牧元蔓浑身僵硬了片刻。
看着她的儿子,心中?却默默叹气。
其实?在把霍玉兰弄走之前,牧元蔓就已经想到?了或许她儿子的心意这?一次没那么容易更改。
牧引风确实?从?小?被拿了喜欢的东西就闷不吭声地放弃。
可是上一次她不过见了那个霍玉兰一面,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儿子就怒气冲冲地跑来质问。
这?种对一个人在乎到?疯魔的程度,是从?来没有出现在牧引风身上的。
只是牧元蔓没有料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完完全全继承了那个男人的窝囊废本事。
出了事,除了自伤就是自毁。
还好一切都?还有机会调整。
此刻她考虑再三,打消了把那个女人彻底送走的念头,对牧引风放软了语气说:“小?风,别怪妈妈总是看着你,总是要查你。”
“妈妈一眼没看到?,你就差点?……小?风,听妈妈的,妈妈对白骑士综合症非常了解。”
“你先把她关起来,我前些年接触过一个国外的心理?咨询师,或许能用催眠的方式,覆盖对方曾经的心理?创伤。”
“只要创伤不存在,白骑士综合症自然?也会慢慢消失的。”
“当年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你父亲已经没了,你要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儿,你们还有机会。”
这?当然?是假的。
当年牧元蔓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覆盖心理?创伤这?一招催眠,是建立在摧毁对方人格的基础上的。
她稍微尝试了一下,那个懦弱的男人就差点?跳楼自杀。
现在她对牧引风说这?样的话,也是逼不得已,毕竟那个无父无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霍玉兰,招惹了她的儿子。
她不能伤害自己的儿子,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自我伤害,那就只能牺牲别人了。
牧引风保持着侧头的姿势看着牧元蔓,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说。
牧元蔓见他的脸色实?在是太差了,精神状态也实?在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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