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南梁首都,527年。
“收复寿阳,那是佛祖的功劳”,萧衍双手合十,很虔诚的样子,对着茫然四顾的大臣接着说,“朕决定舍身同泰寺,为天下苍生祈福。”萧衍说罢,朝朱异看了看,朱异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啊?这······”萧衍的话仿佛一块扔进湖水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群臣像是失去了根的浮萍,被卷入旋涡之中,无法自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乱作一团。
参军郭祖深黑着脸,看左右的人只知道叹息却不敢说一句话,他站了出来:“臣有要事启奏”。
“郭爱卿,何事?”萧衍问道。
郭祖深打了个手势,让人抬了一口棺材进来,放在自己身边,大臣们的嘴巴长得很大,似乎能吞掉一整头猪那样。
萧衍阴沉着脸:“郭爱卿,这是?”
郭祖深跪了下去,扶着棺材,像背书那样,却又加了几分严肃:
“臣听说民为国本,食为民天,《礼记》说没有六年的积蓄就不成为国家,农业为当务之急。然而各级官吏苛刻暴虐,不劝农耕。如今粮食丰收,百姓尚面有饥色,如果遇上水旱之灾,拿什么来赈济?
“陛下往年崇尚儒学,设立学馆,全国上下洋溢着读书声。如今仰慕佛教,家家持斋受戒,不务农业,空谈佛理。仅建康一带就有寺庙五百余座,僧尼加起来超过十万人,资产丰厚,不缴纳赋税。僧尼吸纳的人口占了全国人口的一半,吃闲饭的越来越多,种地的越来越少。
“陛下如果广兴屯田,贱视金玉重视粮食,大规模整顿寺庙,四十岁以下僧尼全部强制还俗务农。这样数年以后,则家家富足,廉洁礼让便有了产生的条件。
“现在的官吏贪得无厌,为了完成任务,州郡一个比一个催得急,一同到县里催逼。县级长官多为庸才,上边有风吹草动就吓得不行。于是就搜刮民财,逼人交重礼。因此到处都在随心所欲贪谋私利,欺上瞒下。
“谋臣良将哪个朝代没有?难得的是被任用罢了。臣如今直言冒犯了陛下,也得罪贵臣,必遭祸患。臣之所以不避死罪,知无不言,正因为以社稷为重。假使陛下能采纳臣的意见,臣死而无憾。”
郭祖深说完,缓缓脱下帽子和朝服,旁若无人地躺在了棺材里,因为说话太多太用力,他的胡须上泛了一层口水织成的泡沫,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萧衍的滔天怒火。
此时,朝堂上安静得有几分诡异,没有一个人敢喘气,仿佛都被定住了,他们个个后背发凉。
这几分钟里,萧衍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脸上写满了愤怒、焦虑、忧愁、不屑与惊讶,他的眉毛和嘴角像是飘荡在大海中的孤舟,一会儿上扬,一会儿落下,不知怎的是好。
看到了郭祖深的坚决,看到了群臣的悚惧,他最后竟然笑了,他也不知道为何要笑,难道是一心向佛,所以“慈悲”为怀?
萧衍平复了情绪,开了口:“你起来吧,朕不杀你。”
郭祖深慢慢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戴好了帽子,穿好了朝服,整个过程绷着脸,没有丝毫表情,然后杵在一边,低着头。群臣听了皇帝的话,都恢复了呼吸。
“众爱卿,郭爱卿是国之良臣呀!”萧衍这才露出了笑容。
朱异赶紧小步上前:“恭喜陛下,有郭参军这样的良臣在,何愁不能国泰民安?”朱异望着郭祖深笑了笑,郭祖深却用铁锈一般的脸怼了回去。
“今日就这样吧,散朝。”萧衍挥了挥手。至于郭祖深的意见嘛,他当然心里有数,只是不能公然表示采纳,自己一心向佛,怎么能公开表示伸手抢佛祖的东西?那不是啪啪打脸,导致全国信仰崩溃?
也不能公开表示拒绝,否则谁还敢直言不讳?真是全国人民都去佞佛去了,谁来生产,谁来养活这些贵族老爷?
萧衍是爬过尸山血海的男人,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怎么得来天下的,他也知道帝国上下有多少寄生虫,他更知道是谁在养活这些皇亲贵胄,他并不愚蠢更不慈悲,这两种品质放在谁身上都可以,只有皇帝不行。
汉末开启的四百年乱世,让大家失去了精神信仰,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让大家把生命寄托在了来世,而佛教这种轮回转世的学说正好填补了底层人民的心理需求,也成为了官僚地主麻痹大众的精神鸦片。
上上下下崇尚佛教,到萧衍这会儿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与其说是萧衍大力倡导佛教,不如说是萧衍承认既成事实,肯定佛教的合法性,这天下都是他的,何况几个小小的寺庙?在中国,从来没有发生过宗教凌驾在皇权之上的事情,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中国人真正的信仰,只有一个,就是祖先。祭祖仪式就是我们真正的宗教仪式。我们的信仰是世俗的,关心的永远是现世的生活,所以我们至今见面第一句话往往还是“吃了没”,因为传统农耕社会靠天吃饭,饿怕了,穷怕了。
萧衍要对付寺庙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为何不这样做?为何要任凭寺庙掏空他的帝国?全天下的财富都是皇帝的,当然包括寺庙的财富。
能合法的、底气十足地从寺庙要钱要地,为何要用武力去烧杀抢掠?萧衍崇佛,目的就是把自己打造为宗教领袖,领袖为了国家长治久安,要自己的信众拿出一点钱出来不为过吧?这才是萧衍佞佛的真相。
什么普渡众生,什么转世轮回都跟我萧衍没关系,我要的只是你们寺庙圈进来的财富。
萧衍看大家都走光了,把朱异叫到内室,商议舍身同泰寺的具体事宜。朱异就是萧衍肚子里的蛔虫,他知道萧衍的需求是什么。
朱异谈了谈全盘计划:“皇上,舍身同泰寺是好事,就去待几天,到时候朝中的权贵们必定着急,咱们再让寺庙放出风声,说是要大家掏钱出来才能将皇上赎回。那些钱全部都来自大臣们的私人腰包,这些钱是怎么来的,您能不知道?”
萧衍听得津津有味,摸着胡须:“接着说。”
朱异舔了舔嘴唇:“他们去盘剥的都是您的子民呀,但又没时间也没有那个实力去整顿全国各级官吏,通过上交一笔巨款来赎回陛下,这种方式合情合理,利国利民。钱到了寺庙,就相当于进了咱的私人小金库,国家打仗正在烧钱呀!”
“妙,实在是妙!朱异呀,朕没有看错你!”萧衍抚掌大笑。
“吾皇英明!朱异全靠陛下栽培。”朱异说完就磕头谢恩。
萧衍作为地主官僚的代理人,他和底层老百姓自然是对立的,老百姓必须臣服于统治阶层;但作为皇权的代言人,他和地主官僚又是对立的,权贵们是他集权的障碍。
南梁要对外扩张,必须要烧钱,钱从哪里来?公开征税,底层老百姓不愿意;公开让大臣捐款,恐怕要捅破了天,这天下名义上是皇帝的,实际上是那些二代们的,是土豪们的,是世家大族们的
萧衍这种办法其实针对的是那些世家大族。早在523年,萧衍发现国家的铜钱已经出现紧缩了,因为大部分都被拿去寺庙铸了铜像,于是下令铸铁钱代替铜钱。
此后,南梁市场上流通的全部是铁钱。谁的损失最大?自然是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老百姓本来没几个钱。这些贵族被洗劫的钱,大部分被萧衍用在了全国各项开支上。
3月8日,萧衍神情肃穆地进驻了同泰寺,他对群臣们说:“回去吧,从今往后,朕就在此吃斋念佛了。”群臣哭着喊着:“陛下,您走了朝廷大事怎么办?百姓不能没有陛下呀!”
萧衍笑而不语,独自走进了同泰寺,留下大家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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