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的某天,南胥休沐,恰好,闻松也不必去藏书阁轮值,便相约手谈。
两人对坐,偌大的正殿内,只能听见清脆的落子之声。
今日,是两人的第十次切磋,前面九次,南胥五胜。
南胥拇指摩挲着白色的棋子,看了眼角落的水钟,“未时了。”
未时,无垢便会来到博识堂习读。
也就意味着,这局棋必须要结束。
随着南胥领先一子,此局也已走到终局。
围棋如战场,千变万化,生门死门如水般四处流动。
据目前形势,闻松所执之黑棋欲破局,有两处可走。
一处是黑子落在左下角,诱南胥入局,暂时会让南胥损失一子,闻松无损,然而再继续下子,便会多增加一处可决定胜负的局面,造成“三劫循环”,难以攻破,只能和局。
另一处,是右上角。闻松的黑棋能吃掉数个白棋,但只要他这么一下,就给了南胥一个能够包围闻松的缺口,只要南胥在下一步堵上缺口,白子也能瞬间吃掉数个黑子,破除潜在的三劫循环。这是两败俱伤的下法,但最后赢的会是闻松,赢得不多,反赢一子。
双方都是极为聪明之人,将所有步数看得一清二楚。
闻松不疾不徐地饮茶,“南胥,果然名不虚传。”
闻松手持黑棋,但笑不语,将棋子落在了他所面向的棋盘左下角处。
他选择了第一种方式——和局。
眼前的情形,正如南胥所料。
他正是知道闻松会如此,才在察觉到己方颓势之时这般布局。他没有急着落子,而是问:“为何总是如此取舍?”
闻松不答。
南胥暂时停下了追问,跟着闻松的黑棋,在左下角,落了白子。
黑子再下。
白子损一。
三劫已成。
棋局已平。
闻松放下茶盏,却道:“是在下输了。”
手谈,也是一场心理对弈。
他的心思已经被南胥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南胥才能在他完全没有注意的地方,布置全局。
于闻松而言,即使这局棋是和,也是输。
南胥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为何总做如此取舍?”
南胥相信,换做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都会毫不犹疑地将子下在右上角,两败俱伤中,险赢一子。
可是闻松偏偏选择了和局。
每每遇到类似两难的情况,闻松都会退避三舍,做保守的下法,正是如此,南胥今日才能请君入瓮。此局虽平,但他成功算计了对方,预测对方所下的每一步,战绩五胜一平,面对闻松这样的对手,可谓是全胜。
可南胥并不高兴,他的疑惑没有解决。他不懂,为何闻松下棋之法,与他无畏、勇往直前的性格这般相悖?
“为何如此决断?”
他又问了一遍。
闻松把玩着棋子,答:“两败俱伤的赢,没有意义。”
南胥微微皱眉,这点儿,他倒是认同。
两败俱伤,就意味着没有分出太明显的高低,确实是没有太多的喜悦之感。
然而,他所理解的并非闻松本意。
闻松进一步解释,“执棋人的输赢固然重要,棋子的输赢也很重要。若是将棋局看成战场,那么这些棋子是活生生的人命。既然能平局,减少伤亡,那何必再生灵涂炭,从夹缝中搏得生机。”
闻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任何思考,任何事,都不应该太过肆意。故,为了克己复礼,他将棋局看作战场,棋子看作人命,只有这样大的压力,才会让他不耽于物。
南胥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答案。
闻松道:“你看,他们好生生待在棋盘之上。”
南胥扫了一眼棋盘,右上角黑子白子交织,犹如阴阳共生。
“我以为你是主战派”,南胥也呷了一口茶,世家公子的风雅之姿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既能和平共存,又何必穷兵黩武?”闻松反问。
南胥清清淡淡地一笑,抬手将盛满了棋子的棋盒放在棋盘上,不咸不淡地质问:“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可是闻松,从开始到现在,你,又是怎么达成这个果的呢?”
他是牺牲了无数黑棋才走到了最后一步,才让他有了“拯救”的机会。
闻松垂眸看着在棋盘上的棋盒,表情变得凝重。
南胥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他终于知道了闻松内心的想法,不觉可笑,只觉可惜。
闻松内心有一套既定的原则,为了他的原则,他能够无所畏惧地站出来抵抗强权,同样,他也愿意为了自己的原则,而后退一步,宁愿不争。正是这种原则,让他在弱肉强食的大祁,举步维艰,不然,以他之才,早就有了一番作为。
”有牺牲,才有胜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南胥从小被灌输的思想。
今日,他看着闻松因为所谓的原则而放弃功成的机会,心中除了可惜,还有理念相撞之后的诧异,这种诧异会如何作用于他,尚不得而知。
看着因他的话而陷入沉思的闻松,南胥接着道:“若你只想做一个寻求宁静的普通人,那便来错地方了。”
言毕,他抓了一把棋子,然后缓缓张开手指,看着它们一颗一颗地从手中掉落,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无能为力的悲鸣。
“京城便是一个大棋盘,一切都如棋子,生死不由己。闻松,你方才之所以能做选择,仅仅是因为,你是执棋人罢了。”
南胥抬眸,意味深长地问:”你是想做棋子?还是做执棋者?“
闻松也抬起双眸,与南胥对视,”有一点儿不对。“
”哪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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