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的义愤填膺并没有触动丁绍轼分毫,他还是那样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不紧不慢地回道,“崔呈秀上疏,既是为了给厂臣颂德表彰,也是为了拉大旗作虎皮,借着厂臣前两年将内府各项钱粮减免的事情,让皇上顺势停了商税。”
朱由校搁下了手中的笔,白皙的腕子收到胸前,赫然一团绘蟠龙圆补点缀于玄色衣身之上,饰以青色缘边的宽松大袖一动一摆,衣随身转,便露出后背的绣双龙方补来。
龙纹前一后二,正是“前圆抱阳以象乾,后方负阴以象坤”的好意头。
丁绍轼接着道,“其实照道理说,崔呈秀若是实心为民,实在是不必借厂臣的势,去年李起元提议复开商税时,引用的都是神宗皇帝留下来的旧例,而先帝登基的时候,在废除矿税的同时,把采榷也一并停了。”
“那么臣就好奇了,李起元引了神宗皇帝的旧例,那崔呈秀也可以引用先帝登基时的诏书啊,崔呈秀要觉得不妥,那去年十月,李起元第一次上疏要求复开商税的时候,他为何就不反对呢?”
“他那会儿黑不提白不提的,待这商税都复开几个月了,他才出来说商税流毒甚广,他这是安的什么心?合着皇上是苛民虐民,不知民生艰难,满朝文武,就他一人是爱民护民了?……”
魏忠贤冷笑道,“好!好!照这么说,崔呈秀竟是那等全无心肝之人了——丁阁老,正人先正己,要说‘借刀杀人’,这六部九卿一个个掰着指头数下来,那也怎么都轮不到崔呈秀啊——当年吴裕中是怎么死的,就不用奴婢再重复一遍了吧?”
丁绍轼脸色一白,掩着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当年三大殿工程刚刚被提上议程时,朝中有人倡议,要让皇帝派人专程到浙江云雾山采伐大木,用以修葺,丁绍轼以为此举过于靡费,便上疏劝阻。
过了一段时间后,由孙承宗举荐的马世龙于柳河战败,皇帝召诸臣廷议,着重讨论山海关的人事调动问题。
随后,御史赵胤昌上疏弹劾丁绍轼,说其议论辽东总兵马世龙应否去留时,态度模棱两端,倏忽同异,反复不忠,犯人臣之大戒。
丁绍轼立即上疏乞骸,而皇帝却认为丁绍轼心直口快,于是婉言挽留。
尔后,皇帝意欲论斩熊廷弼时,又有御史吴裕中上疏,弹劾丁绍轼为大奸,冯铨便趁机告诉魏忠贤,说这吴裕中是熊廷弼姻亲,弹劾次辅,是志在为熊廷弼报仇,不可轻放。
魏忠贤又察言观色,见皇帝欣赏丁绍轼,便以吴裕中报复丁绍轼之由,罢了吴裕中官职,并将其逮至午门外廷杖一百。
丁绍轼闻知此事,立即上疏为吴裕中求救,未曾想他呈上去的奏疏还未到得皇帝眼前,吴裕中已被杖死。
丁绍轼认为吴裕中死得冤屈,深觉愧疚,但碍于魏忠贤之威,却又是有口难言。
此刻被魏忠贤用吴裕中一事反唇相讥,他自是又气又急。
偏生吴裕中一案与熊廷弼互有牵扯,其中又有冯铨推波助澜,丁绍轼不能也不敢把吴裕中之死的责任推到旁人头上。
于是丁绍轼决意不提吴裕中,他知道一提吴裕中就等于是在翻熊廷弼一案的旧账,这就掉进了魏忠贤的陷阱里,是在给皇上难堪了,“厂臣为何如此咄咄逼人?臣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崔呈秀在奏疏中说的这些商税祸民的道理,李起元就不知道吗?论及爱民如子,六部九卿加起来,都不及李起元之万一!”
“万历十四年,河南饥荒,李起元为原武县知县,他开仓出谷,创设粥场,救活饥民数万人,而他自己,却忍饥挨饿,人瘦衣宽。”
“还有万历二十五年,李起元任山东布政司参议,出使临清,当时神宗皇帝命马堂为天津税监,兼管临清,不料马堂横征暴敛,惨毒害民,在临清激起了民变,最后还是靠李起元一力调停,才平息了此事,为朝廷节银四万八千两。”
“再有,万历四十年,李起元升河南左布政使,被奏为‘天下清廉第一’,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他怜民恤物的佐证?”
“李起元一生为官清正,勤恳爱民,可一旦当了户部尚书,‘在其位,谋其政’,那是兢兢业业,无时无刻地不为皇上打算,朝廷缺钱,他就想尽一切办法地去筹钱,从来不顾及自己的名。”
“厂臣倒好,为了压制袁崇焕,连商税这样的大事都敢叫崔呈秀去驳,连皇上的英名都不顾了……”
丁绍轼说着说着,忽然便住了嘴,朝着魏忠贤身后俯身一揖。
魏忠贤侧过头去,但见皇帝空着手从后殿走了出来,面色不虞道,“说商税就说商税,怎么又扯到袁崇焕身上去了?”
殿内诸人顿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魏忠贤离皇帝最近,跪在最前头,稍稍一抬眼,就见得一双朱缘黄结的玄色鞋履正静静地抵在他脑门前的那道砖缝上,掖在鞋履里头的,是一尘不染的足衣白袜。
视线再往上移,便是饰着八十一道五彩龙纹的缘边,缘边是热闹熙攘的大镶大滚,领缘与袖缘共用龙纹四十五道,衣襟侧边与前后下摆共用龙纹三十六道,这便是“黄钟之数”的讲究。
从胸前的双手延展及两肩,却是空空荡荡,不见日月二章纹,燕居服上不用日月,正是为了体现“向晦宴息”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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