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从亲族到重臣都想将你拉下继承人宝座,就连母亲也将你视为眼中钉。”

“外部,国内百姓将你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邻国方面更有骏河的今川义元在虎视眈眈。”

浓姬最后以两句总结性极为到位的话,为先前打探到的消息进行归纳,并划下了完整句点。

她说完后,便观望着信长的情绪变化。

然而在他那张脸上除了兴味盎然之外,再也找不到其它表情。

“真是了不得的侍女呀,居然探听得如此全面到位。”信长感慨,将身体前倾、朝浓姬探了过来,“或者我该称赞是你这个主人教导得好?”

“你不难过吗?”

“难过?好端端地我为什么要难过?”

“信长大人当前的处境,即使用‘四面楚歌’来形容也不为过。甚至就连母亲也由于偏袒弟弟而对付你,遇到这种事情,无论谁都会难过吧?”

“哈哈哈,不过我可没包括在这个‘谁’里面啊。”

信长咧嘴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忽然往下一躺,出乎浓姬意料地将头枕在她的双腿上。

“大人?”浓姬猝不及防地低头看向他,“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好像很希望我听了这番话后,变得很难过啊。”

信长侧过身子,右脸与她的腿只隔着一层和服,完全将她的腿当成枕头般地露出放松的神色。

“可是啊,阿浓,我为什么非得难过痛苦不可呢?”

“如果说我痛苦一段时间,就能换来母亲的疼爱与真心,那么或许我多少会愿意这么做。”

“但人生在世,总得考虑现实。”

“我所面临的现实是:从两岁起就被爷爷和乳母抱到那古野城了,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对母亲来说,她只不过是我的生母,仅此而已。”

“但信行不同。信行从小就在父母身边长大,他是母亲一手拉扯培养出来的。”

“对母亲来说,只在乎和想维护自己一手带大的次男,非常憎恨就像是别人家孩子的长子,她这种心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信长用一种仿佛在讲述别人家事般的口吻,向浓姬倾吐着自己复杂的家庭关系。

这有些超出浓姬预料。

浓姬并没奢望古灵精怪的他会一下子向她敞开心扉,然而他却这么做了。

他以一种再平常不过的口吻和表情,和她分享着那听起来明明是很伤痛的过往。

不晓得为什么,她对他忽地产生了种微妙的心疼感觉。

然后信长翻了个身,换了左脸贴在她的腿上,用双手牢牢覆在她膝盖上。

看样子,他还真是将她的腿当成枕头了。

“阿浓。”

“嗯?”

“有些事情,难不难过都要处理和面对,那当然要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方法了,对吧?”

“那什么才是最适合大人的方法呢?”

“对我来说,母亲她怎么想都无所谓。”

信长又换了个躺姿。

这次他索性拿后脑勺枕着她的双腿,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刚好对上她低头往下看的视线。

“我信长啊,根本就不会去在乎一个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的人。而且既然她把我当敌人,那她自然也是我的敌人。”

“那些重臣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们明明知道我要去哪里,却还要抱团化作路障顽固地挡在我面前,不就是一心想要封死我的去路吗?”

“面对这些老顽固,只要我稍微流露出难过的痕迹,他们就会兴奋地一涌而上把我踩在脚下。”

浓姬没有插话。

她安静而用心地聆听着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她那发自内心慎重对待他每句分享的表情,以及只凝望着他的眼神,都在推动并鼓励着信长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我选择的方法是:继续按自己的意愿去体验想要的人生,不受任何约束地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痛痛快快地做了。”

“如果有人执意化作路障阻挡我的前路,那么我不会躲也不会逃。”

“我会拿着手里的刀,亲手把这些路障统统砸碎,然后大摇大摆地踩过他们的碎片,继续朝我想要抵达的方向走过去。”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会难过的理由,阿浓,你明白了么?”

浓姬并没有马上回答。

她只是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轻轻抚上正在面朝自己的信长脸颊。

然后她那纤长雅致的手指,则不断在他那光滑且富有弹性的脸颊间游走。

对浓姬来说,这是自打两人相遇以来,她第一次碰触到信长那毫无掩饰、直接敞开的真心。

而她内心深处的某根丝弦,也随之被拔动了。

他确实有着不容于这个时代的特别。

无论思想或者言行,他都和这个时代强调的规范格格不入。

但让她讶异的是,他似乎从来也没想过要去融入时代、或为了时代而改变自己。

相反地,浓姬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一股熊熊燃烧的野心与企图。

她察觉到他似乎想以一己之力,来改变这个时代、并最终迫使它来适应自己。

他的这份斗志与鸿愿,让浓姬吃了一惊,却也唤起了她心中的柔情。

时光如水般流淌,少年枕着少女的腿,睁着一双乌黑有神的眼睛,放松舒展着痞气十足的脸。

他毫无隐瞒地对少女敞开心扉,将最真实的自己展示在她面前。

他歪着嘴角的坏笑,看上去既不羁又危险。

而他的瞳孔里仿佛藏着星尘大海,向她倾吐每句话时,瞳孔深处都焕发着光。

沉浸此情此景,没有哪一位少女能抵挡得住。

即使浓姬也不例外。

“你并不是个大笨蛋呀。”

“哈?阿浓,你说什么?!”

“我说,你并不是传闻所说的‘尾张大笨蛋’。阿浓我,今天无比确定了这一点。”

“喔,如果我不是‘尾张大笨蛋’,那你觉得我是什么呢?”

“这个嘛,我还不好断定。不过就算断定了,也不一定就非得要告诉你。”

浓姬掐着信长的脸,两人目光相互缠绕着,她的嘴角不经意间就泛起了温柔的笑意。

此刻他们眼里只有彼此,再也看不到随侍在旁的寄天晴与三名侍女。

原本想要观察对方而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的两人,最终却在一次次极为特别的互动中,不由自主地朝对方靠拢了过去。

这个下午,信长在浓姬的专属房间里逗留了很久。

他和她漫无边际地海侃了一通,聊到有趣的地方,还时不时地“哈哈”朗声大笑起来。

从这天起,两人的互动变得频繁了起来。

信长每次带着小侍从们去逛城下町的市集,遇到好玩的新奇玩意,总会买下来当成礼物送给浓姬。

浓姬偶尔会亲自做美浓国的特色点心,然后吩咐寄天晴给信长送去。

在这样的一来二往之下,就连以寄天晴为首的侍女们和信长的小侍从们都变得熟络了起来。

有一次,信长带着从市集买回来的美食兴冲冲跑到少夫人居所来找浓姬,将一片干巴巴、看起来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朝她递了过来。

“阿浓,给你!很好吃的东西,快尝尝看!”

浓姬从来没见过这种干巴巴的东西,纵然疑惑,她还是干脆地接了过来。

当她还在仔细打量着手中的东西时,信长已将它塞进嘴里。

他不但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还眉飞色舞地对她说:“很好吃喔。”

浓姬试探地将这干巴巴的东西塞进嘴里,学着信长的模样一口咬了下去,一股醇厚的口感随即在她的口腔内蔓延。

“怎么样?”信长期待地问。

“好像有点咸。”浓姬戚着眉头嚼了一会,才缓缓把头抬起,迎向信长的视线。

“没错,你吃的是章鱼干。”信长点了点头,开心地笑了,“这种咸味就是海的味道,是尾张海的味道。”

他整齐洁白的牙齿,总将笑容映衬得灿烂明媚。

感受到他的开朗活力,这种能量感染了她,也让她变得愉快。

“这样,那就让我慢慢品尝吧。”

她拿着章鱼干,又咬了一口。

这次,她觉得自己总算能尝出个中滋味了。

那种蕴含着尾张海味道、又富有韧性的嚼劲,一旦习惯了还真让人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然而比起这些蕴藏在日常细节里的小用心与小浪漫,浓姬似乎对时政或武器更感兴趣。

当她逐渐进入信长的生活,不仅会特地到剑道场去看信长与小侍从们的剑术比试,甚至就连对火枪也展露出不输给男儿的好奇心。

信长在起居室的庭院里立起几根木杆,木杆的顶端安着被削成长方形的木块,对着这些木块射击,已成为他消遣和娱乐的一种方式。

浓姬就在他举枪准备射击的时候到来。

她看着燃烧的火绳冒出袅袅青烟,信长手持火枪心无旁骛的专注吸引了她,但此时她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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