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张国·信长居城·那古野城·大殿。

才刚回到那古野城,信长便兴冲冲地领着利家与丹羽,从廊道一路迅步走向正殿。

他步伐轻快、元气十足,脚心在木地板上发出“嘭嘭”的声响。

“我饿了!快去准备晚饭!”

还没迈入正殿,他洪亮的声音便远远传入殿内。

立即有侍女应声而来,鞠躬回道:“是!现在就立刻去准备。”

“快点哈!忙乎了一个下午,现在肚子这里可是饿得发慌!”

信长冲侍女拍了拍小腹,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她,大声催促。

身为一国少主,在侍女面前肆无忌惮地拍打小腹,这是很不得体的行为。

丹羽和利家交换了下眼神,他们内心不是没涌现出劝谏的想法,却又识趣地取消了这个念头。

像匹野马般桀骜难驯的信长,向来将任何劝诫与忠告都视若无物,就算他们再苦口婆心,也只会换来一顿训斥而已。

信长明朗地继续大步往正殿迈进,似乎在大源河发生的突袭事件从来未曾发生过一般。

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一脚踏入大殿时,却仍然被平手政秀的一声训斥给吓了一跳。

“少主!”

“啊,爷爷?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在正殿这里守了一个下午了!姑且不谈这个,少主你怎么又擅自跑到城外去野了?”

“什么叫‘去野了’?爷爷你别这么严厉嘛,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怪吓人的。”

迈进正殿后,信长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下来,带着半是讨好、半是安抚的微笑在政秀面前坐了下来,抬起眼梢观察着政秀的表情。

“爷爷,你又生气了?”

“你还懂得我‘又’生气了?那还让我这么操心?”

政秀用右手食指关节重重敲了敲塌塌米地板,严肃地瞪着信长,眼里的关爱之情却已满溢。

“好了、好了,爷爷就不要生气了,经常生气可是会让脸上皱纹变得更多。”

信长大大咧咧地伸出右手摆了摆,迅即滑向政秀,亲昵地一把搂住他的右臂轻轻摇晃着。

“比起这种小事,我倒对后天有火枪商人造访末森城的那件事更感兴趣,爷爷你快和我说说!”

“少主!”

“我在外头累了一天,爷爷你就别再冲我说教了,和我说说那火枪商人的事情嘛,好不好?”

禁不住信长搂着右臂套近乎的攻势,原本板着脸想将他训斥一通的政秀,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你为什么总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那么感兴趣?把这兴趣放在剑道和读书该有多好!”

政秀嘴上念叨着,还是心软地将信长想了解的迅息告诉了他。

跪坐在一端的丹羽与利家,则悄悄观望着这两人的温馨互动。

在这种场合下,身为小侍从的他们连半句话都插不上嘴,能做的就是安静地随侍在侧。

在这尾张国里,惟一能让信长坐着乖乖听训的人,大概就只有从小悉心照料与抚养他长大的政秀了。

信长的成长背景非常特殊,因此政秀从他出生的第二年开始,便为他操尽了心——

信长的父亲信秀被邻国誊为“尾张之虎”,与正室土田夫人住在末森城。

除了信长之外,信秀和土田夫人还生了二子一女:英俊稳重的次子信行、朝气蓬勃的三子秀孝,还有被誊为美人胚子的小女儿阿市。

信秀之前已和侧室生下庶长子信广,但信长作为正室土田夫人所生的嫡子,注定是继承人。

出于对嫡子的重视,信秀先将家臣池田恒利的妻子理惠安排为信长乳母,理惠儿子池田恒兴自然也成了信长的乳兄弟。

第二年,信秀又将那古野城送给信长作为居城。

他同时还给两岁的信长安排了四位家老料理城中政务,按身份地位依次为:林秀贞、平手政秀、青山信昌、内藤胜介。

对嫡长子信长寄予厚望的信秀,特地安排平手政秀作为信长的老师兼辅佐人。

政秀除了身为信秀的重臣,同时也精通茶道与和歌,是织田家中第一学识渊博的文化人。

此外,政秀还深谙各种武家与公家礼仪,曾作为信秀的外交官与京都的朝廷交涉,进献过天皇御所的修理费用。

织田家为信长配备了尾张国内最优秀的老师、给了力所能及的资源与配备,只为迎来一名契合万众期待的继承人。

但俗话说“欲戴皇冠者,必先承其重”,这也导致信长从两岁起便被迫从父母身边别离。

信长活到现在十四岁的这段时光里,是乳母理惠与老师政秀齐心协力将他抚养长大。

有出身名门的乳母、有尾张最优秀的文人老师,信长却没能长成亲族与家臣期待的样子。

他像一匹脱缰野马,从小就不受任何规则约束。

不,与其说他不受任何规则约束,倒不如说他热衷打破各种规则与限制,还要来得更为贴切。

信长的着装打扮完全没有半点继承人的风范,成天溜出城外,带着小侍从们和海盗、山贼的孩子们打架。

让政秀称奇的是,他和那些本性凶狠的孩子们打着打着,居然就打成了朋友。

比起学习剑道或饱读诗书,信长对在尾张国内四处溜达似乎更感兴趣,他踏遍了每条川流、对每片新发现的田野充满好奇。

饿了他就肆意去拿村民的食物,拿了也不给钱,在家臣眼里简直是胡作非为。

就算在那古野城里,他也是手持竹刀策马横冲直撞,完全与期待迎来稳健有礼、传承古代武士之风少主的重臣们背道而驰。

连土田夫人也对他嫌弃不已,转而疼爱次子——英俊稳重、品行方正的信行。

尾张的百姓们更在私下将信长称为“尾张的大笨蛋”,这个名号亦伴随他的劣行传遍了邻国。

对于这匹脱缰野马,政秀苦口婆心劝诫过、也大动肝火地训斥过,但用尽了各种方法,最后却都成为徒劳。

信长似乎有着生来便不受拘束的天性。

他厌恶所有加诸在身上的限制,反感所有既定的规则,从小就随心所欲地活着,谁也改变不了他,即使他最亲近的政秀与理惠亦然。

只是信长越是狂放不羁,政秀便越是心疼不已。

在世上活了五十五个年头,见惯人心险恶、战争残酷的政秀,有着一双尾张国内罕见的慧眼。

作为一手将信长拉扯大的重臣,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

在这个十四岁少年那洒脱难驯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孤单倔强的心。

尾张国·末森城·城主府邸·庭院。

下午的天空蓝得像是画师笔下渲染的景象,枝叶随着夏风轻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在一众重臣们的定睛凝视下,信秀手持火枪,瞄准竖在十二米开外、穿着盔甲的稻草人。

这群坐在一旁专心致志观阵的重臣包括平手政秀、林秀贞及林通具俩兄弟、柴田权六等人,均是被公认为织田家内最有辅佐之力的栋梁。

廊道下坐着土田夫人,她身旁是最受宠的次子信行、以及幼子秀孝和小女儿阿市。

每个人都或是好奇、或是期待地观望着信秀的这一枪,毕竟这是火枪这种西洋泊来品在尾张国的首次出现。

信秀扣下扳机,只听“嘭”地一声响起,在场诸人耳膜都被震得发疼,强大的冲击力导致信秀一个重心不稳,踉跄地接连往后退去。

“主公!”

重臣们齐声惊呼,一并朝他跑了过去。

政秀最先赶到信秀身边,悉心地伸手将他扶住,帮助信秀及时稳住身形。

而骁勇威猛的权六,则捺不住性子地一把扯住从堺港远道而来的火枪商人居守屋衣领,大喝:

“为什么会这样?莫不是你想要暗算主公?!”

“小人只是一介商人,怎么会想要暗算主公?”

居守屋慌张地解释。

“火枪发射时会产生后坐力,恰恰说明了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习惯后就能操控自如了。”

居守屋顿了一下,又将视线移向信秀:“这种神奇的新式武器必将改变这个时代,主公只要多试几次就会明白。”

“混帐!为了推销商品,你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么?”权六愤声怒斥,“这武器连最基本的安全性都不具备,怎么可以再让主公涉险?”

“好了,权六。”

在权六准备冲居守屋发难时,信秀及时地制止了他。

信秀才一声令下,高大强壮的权六就立即停下动作,忿然却顺从地松了手。

织田家在邻近诸国里被公认有俊男美女的遗传基因,但信秀似乎是个例外。

他给人的感觉和英俊、帅气这些形容词完全搭不上关系,这并不是说他五官不端正,而是信秀的武将风范太过霸气凌人。

他眉眼间似乎锁着浓浓战意与杀气,五官每一项都尽显阳刚硬朗之气,是家臣们敬仰与衷心追随的主君。

信秀在居守屋跟前站定脚步,将手中执着的火枪一把抛给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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