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裴靖便又来找她,安晴先将昨日拟的单子递给他问:“你看,找齐这些可是太勉强了?”

还真是功利得紧了,裴靖气笑,接过单子睨了一眼道:“朱砂黄檗这类常见的自然不用费劲,荩草靛蓝这些虽在别处常见得很,然而在落霞本地却是没有的,我得去施伯那问问才能回你。你每样要多少?”

安晴说了个数,裴靖点点头:“可以。”

安晴自然大喜:“预付的款项我会让福叔交给你家乐叔,到时花费了多少银子,连带着路费统给我列一张单子,我再一并把款子结清。”

裴靖不耐地摆摆手:“这些话,便留给账房去说可好?咱今天说是要出门散心的,现在可以走了么?”

安晴经他提醒,才觉得歉然:“那是自然,你要去哪里?我这身衣裳可还得体?”

裴靖上下打量她一番,直看得她心里发毛才笑道:“太得体了,咱今日不往人多的地方走,你且去换一件利落不怕脏的衣裳吧,莫叫这么好的料子明珠暗投了。”

安晴本以为他今日还是领着她在集市上随处逛逛也就罢了,听他这样说,好像要做什么体力活一般,不由骇笑道:“哎,不是又要带我翻山越岭吧?”

裴靖摇摇手指,一脸神秘状:“莫问,一问便是泄了天机。”

“去你的!”安晴啐他一句,兀自进屋换了衣裳后便随他出了门。

门口早停了座软轿,裴靖将她塞进去,又将轿帘遮得严严实实,不忘嘱咐道:“莫要偷看!”

安晴失笑,落霞只这么点大,她有什么地方没去过?还给她来欲擒故纵这一套。

然而小轿摇摇晃晃,走着走着,安晴便闻到海腥味越来越浓,耳边却仍旧清净,不由奇怪起来。心道落霞如此热闹,凡是近海处必有港口商队,又哪来这么安静的海边?

又晃了半晌,才见轿子停了下来,裴靖打着帘子扶她下轿,笑道:“到地方啦,今个儿,咱自己赶海捡宝贝去。”

赶海?安晴想起水上蹴鞠前几日,裴靖约她赶海的话来,不由笑道:“你还真是不答目的誓不罢休,大半个月之前说的事也还一直记着,非得把我骗出来赶上一次才罢休?”

裴靖也笑:“哪里哪里,不过是想着有这么个好玩的勾当,便巴巴地赶来献宝,谁知你一口回绝了,只得再找机会。赶巧环茵昨个跟我说,你店里的珊瑚和珍珠都快告罄了,我寻思着,既然你每回要的都不多,那便自己来找吧!怎么样,这下你心里平和些了吧?好歹有个正当的理由,并不是白白消磨时间。”

安晴听了也笑,道:“恩,确是如此。”笑过之后才想起环顾四周,方知这里为何如此清净。

这里是落霞不多的几处浅滩之一,因这里礁石环生,离海岸几百丈远的地方水深尚不足三米,因此莫说是吃水深重的大型货船,就算是普通渔船在落潮时也等闲不敢靠近,生怕搁浅了不好处理。是以落霞港口热闹得仿佛开了锅,这里也是鲜有人来。

现下正是风平浪静的时候,微风卷着一小朵一小朵的浪花不慌不忙地向岸边推进,仿佛流云朵朵。海面呈现一种透亮的蓝绿色,泛着波光粼粼,教人看了便心中欢喜,忘却一切俗事,顿觉胸臆开阔。

安晴左右望了望,笑问道:“现在可是涨潮时吧?你就算要我陪你赶海,也总得挑个落潮时分才好。——再说,这里真能找着珊瑚珍珠?就凭咱俩?”

裴靖笑睨她一眼,叹道:“你问题可真多。而且,也忒不信我了。”刚要解释,却听到海岸上传来一声吆喝:“裴兄弟,你们可真准时!”抬头一望,只见一扇小舢板徐徐泊在了岸边,上头盘腿坐了个三十来岁的彪形大汉,一脸络腮胡子,魁梧得仿佛一座小山,相比之下,那舢板便显得小得可怜。

裴靖也吆喝着回他:“李大哥!”

安晴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莫名觉得这大汉十分眼熟。

那大汉也含着笑回看她,待两人走得近些,又一把拉过裴靖,勾着他脖子压低了声音问他:“我说裴兄弟,这是不是就是蹴鞠那日,你指的那姑娘?”

因他声音实在太大,再怎样压低都叫安晴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刚想笑着否认,却被裴靖抢了先:“是啊,人家现在还犹豫着呢,所以小弟我只得使尽浑身解数逗她开心,李大哥,你可得帮帮我啊!”

大汉哈哈大笑,声量和施伯的狮子吼有的一拼:“那是一定的!”又转头同安晴真诚地推销裴靖,“姑娘,我这老弟可是个正经人,从不拈花惹草,对你是一心一意呀!——说起来,我李大还得谢谢你,要不是姑娘起了要看水上蹴鞠的心思,他还不能答应我们踢那一场漂漂亮亮的比赛呢!”原来这大汉本名便是李大。

安晴恍然大悟,这大汉正是那日蹴鞠比赛中的一员,难怪瞧着眼熟得紧,忙笑盈盈地道了个万福,招呼道:“李大哥。”

李大哥也呵呵地笑着回礼:“姑娘有礼。”

因他一直姑娘姑娘地叫她,安晴难免觉着奇怪,刚要纠正,忽想起自己今日梳了个堕马髻的发式,因发髻后坠,怕前额的头发被风吹毛了,特挑了条颇有胡风的鎏金掐丝头面压着额际。为了戴得牢靠,前额便不可能半点头发都不留。乍看上去,细细的流苏混压着额头正中一点额发,确实是和姑娘家的发式有些相像。

裴靖似也看出她所想,偏了头同她低声央道:“被人叫姑娘不好么?你若说明了,我少不得还要解释一番,阳儿你就高抬贵口,容我躲个懒吧!”

安晴教他说得也是一笑,心道说不定只同这位李大见这么一次罢了,这误会说大也不大,况且若她真的出言纠正,裴靖除了因解释她弃妇身份而徒费口舌之外,恐怕李大也要跟着应景地安慰她几句,这样几个来回下来还真让人发愁。于是也就这样认了下来,同那大汉笑着点点头,便默不作声地立在一边。

裴靖同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听李大粗着嗓子吆喝:“莫叫兄弟们等急了,裴兄弟,快扶着姑娘上来罢!”

安晴一听要上舢板便吓得直往后退,裴靖强拉住她,半拉半抱地扶她上了船,又同李大哥笑着解释:“她从小便怕水,李大哥稳着点儿呀,莫吓着她!”

李大满口答应,小船果然划得又快又稳,裴靖双手撑在安晴身侧,见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便柔声安慰道:“没事,你看,有我护着你,李大哥划得也很稳,就算有什么,我水性很好,不会让你呛到一点点水。——这样,还害怕么?”

安晴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来:“别跟我说话,分心!”

裴靖愣了一下,又慌忙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忍笑忍得双肩颤抖,好似马上就要撒手人寰。

安晴看在眼里气在心上,然而眼下她实在分不出精力说出什么嗔怪的话来,也便只能由得他笑个过瘾。好在裴靖还算克制,笑了一会便抬头,认真道:“咱落霞就算是女孩也没有几个不会水的,更别提是怕水。你以后若是要乘船,千万要我陪着你,省得别人以为你是开玩笑,反倒来戏耍你,白白地让你受了惊。”

安晴百忙之中回头瞪了他一眼,面上惊色未退,是以这一眼丝毫没有任何威慑力,瞪得裴靖又是一乐,含笑道:“不用瞪我,我是好心,并非开你玩笑。”

待划了约有百丈远,便见前头比肩停了三艘稍大的渔船,李大将舢板靠在中间最大的那艘船船尾。待上船时,裴靖几乎是夹着她登了船,为了不叫出声以致失了面子,安晴硬是将嘴唇咬得红肿不堪。

刚一上船安晴便转而抓住船帮,圆圆的指甲在被水浸得湿软的木头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月牙。但好在渔船宽大,因此安晴紧张了一会便也放下心来,脸上也重现了笑容,只一手仍牢牢抓着船帮,不肯松手片刻。

李大单手一搭船舷便也跳了上来,转头问裴靖:“裴兄弟,开始不?”

裴靖含笑点头:“恩,多谢老哥们了!”

“得嘞!”李大哥答应一声,回头冲着另外两艘船上打了个呼哨,便听得船上应和的呼哨四起,接着是落水声声,从三艘船上同时跳下去十余个皮肤黝黑的渔工,姿态优美得如同银鱼入水。片刻之后,水面骚动止歇,海面竟是许久不见有人冒头。

安晴疑惑地悄声问裴靖:“他们在干什么?”

裴靖不答,却笑着打着呼哨招呼掌舵的船工:“牛大哥,咱整点曲儿来?”

“好嘞!整点儿啥?”

“应景儿的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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