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蕊现在是骑虎难下她先找上门,现在火烧到女儿身上,刚刚怎么跟赵秀云说的现在都得原封不动回给自己。

她本来就不是性情平和的人现在更觉得丢脸,对女儿用哭来掩盖犯错的行为心中有数,拿出对学生的态度来。

“陈清韵你自己说,有没有这回事?”

禾儿有人护着,火上浇油:“就在横杆那里说的王海军、刘志高、我、王月婷都听见了。”

赵秀云警告地看她一眼她缩脖子不再说话。

童蕊只觉得自己一张脸叫人放在地上踩,继续逼问:“妈妈跟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赵秀云心里叹口气,陈清韵这孩子长得是真的好哭起梨花带雨,一派娇弱可怜好像残花在枝头,叫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护着。像王海军这样的小男孩有几分爱逞英雄气概,生来怜弱追着捧着是应有之意。

自己家的呢像小辣椒,爱充大姐,谁欺负了边上的小女孩她都要雄赳赳气昂昂帮人家找场子,几个爱逗人的男孩子见她就跑。

在老家的时候野是野了一点,没有这样的胆子啊。

赵秀云觉得是方海的问题他不止一次唆使孩子被人欺负就还手,打不过也要打,爸爸给你撑着。

什么人都是,欠骂。

她看陈清韵哭得快不行,也不好太咄咄逼人,息事宁人道:“童老师,今天这事就这样吧,我先带禾儿回去了。”

禾儿心想,大事不妙,这还不到下班的点呢,连能救她的爸爸都没有。

但她没有反抗之力,只能老老实实垂头丧气跟在后头。

苗苗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到家自己拿小汽车出来玩,往地上一坐。

赵秀云的重点也不是她,坐在凳子上,问:“今天有做错事吗?”

别看孩子其实心里门清,就是不服气,脚在地上摩擦,抿着嘴不说话。

行,赵秀云下巴一抬:“墙边站好,什么时候想说,什么时候叫我。”

禾儿眼泪都到嘴边了,捏着衣角擦掉,站得跟棵小白杨似的,还别说,这个角度看得出两分她爸的影子。

苗苗悄悄挪到姐姐脚边,掏出珍藏的糖给她。

赵秀云不待在客厅,回房间接着缝衣服,一直到太阳下山,这场对峙还在继续,她把东西放下,动动筋骨。

禾儿有时候也倔,就是故意站得好好的,显示自己的脾气,苗苗赖着姐姐的脚丫子睡着了。越是这种时候,她们俩越要弄出我们俩才是一派的样子出来。

赵秀云看也不看,进厨房做饭。

淘米把饭煮上,炖大鹅时剩的肉汤炖菜,码头买的小黄鱼干煎,海带做汤。家常菜就是这样,翻来覆去也做不出花来,买得到什么菜就是什么。

饭点,家属院飘香。

方海加快脚步,路口跟陈斌分别,进门的时候还奇怪呢,今天怎么没有孩子来抱他,定睛一看,压低声音:“怎么了这是?”

禾儿的倔劲不分你我,不说话,只是眼泪适时掉下来。苗苗听见“救星”回来,立刻翻腾起身:“妈妈罚的。”

为什么罚呢?她三岁小孩也说不出来。

随军以后,赵秀云还没正儿八经罚过孩子,方海头回见识,脚步声放轻,半蹲下来跟姑娘咬耳朵:“怎么了?跟爸爸说说。”

禾儿才不说,她知道妈妈为什么罚她,但不觉得自己有错,这才一直撑着,企图用自己的坚强让妈妈先认错。

就这意志力,方海哪里扛得过,讪讪挪到厨房帮忙,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很明显。

赵秀云看他一眼,把下午的事情一说。

方海和禾儿想得如出一辙:“本来就是她先说要排挤咱们的,凭啥不能排挤回去。”

赵秀云冷笑:“你跟她一块站着去,父女俩好好交流一下。”

大男人站墙角,方海不干,被瞪了一眼只得屈服。

禾儿说没等着爸爸解放她是假的,看他也站在自己旁边,忍不住嚎啕大哭。跟号角似的,苗苗抱着姐姐也嚎起来,活像被后妈赶出家门的可怜人。

赵秀云把饭菜端了放桌上。

“收声。”

方海看她脸色,不敢插嘴,拿了纸巾给孩子擦,黄河水都没这么多,大的小的泪满衣衫。

天要下雨,孩子要哭,拦不住的。

赵秀云自己坐下来吃饭:“要吃吃,不吃都给我站着。”

给个台阶,还不赶紧下,方海有这觉悟,禾儿可没有,脚下打钉子,一动不动,她不动,苗苗更是不挪窝。

赵秀云才不管,自顾自地吃,方海小声哄两句,左右看,得,这就站上队了是怎么的,他一咬牙也坐下。

禾儿抽抽噎噎停下来,看看妹妹,带着她吃饭,为了显示两个人是一派,都不用妈妈喂,她自己喂。

厉害啊这是,要不是自家的方海还能夸一句呢,一拍脑门:“看这闹的,我都给忘了。”

赵秀云觑他一眼。

方海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五块钱:“你上次帮我写的那篇文章,师长看了说不错,给你推到军区去,这是评选的奖金。“

好几天前的事,赵秀云事情多,一时忘了问,有进项当然高兴,表情可见松快下来。

她一松,方海胆子就大起来。

“孩子不知道错在哪,你说说她就知道了,是不是禾儿?”

禾儿才不配合,小脸埋进碗里。

赵秀云:“她不是不知道错在哪,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说都说了,她放下筷子:“方青禾,妈妈问你,排挤别人是不是不好?”

爸爸的话,可以当做没听到,妈妈问,禾儿再不情愿也要哼唧两声,吐出一个鼻音“嗯”。

赵秀云:“那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是她先做的!”

禾儿知道是不好,但她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什么不对!

“她做是她错,你做是你错,别人犯法你就可以犯法吗?”

这还上升到犯法了,方海打岔:“没这么严重。”

连他赵秀云都是要骂的,眉头一拧:“待会再说你。”

哦豁,还有我的事呢。

方海自身难保垂下头。

禾儿还是不服气,一张脸气鼓鼓。

赵秀云手指头在桌上用力一点:“还有,你为什么针对陈清韵?”

这又说上针对了,对孩子来说也太过,方海忍不住又抬头:“那也是她先针对的咱禾儿。”

“吃饱了就给我一边站着去。”

方海哽住,行,能救他都救了,也算牺牲自己成全爱女,灰溜溜往墙边一站。

禾儿被妈妈戳中,犟嘴都心虚:“我没有。”

“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眼睛转一下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实话!”

赵秀云摸女儿心思摸得准准的,这孩子心阔,并不是爱计较的,不然外头那么多小姑娘不会跟她玩,要换别人来排挤、孤立这一套,她只会冷哼说“你不跟我玩我还不爱跟你玩呢”,怎么可能也对别人使回去。

反正今天说不准还要挨打,禾儿豁出去:“谁叫王海军只带她玩!”

小孩子的逻辑很好懂,禾儿喜欢做人群焦点,对这类孩子会忍不住靠近,王海军是家属院的孩子王,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盼着能跟他一块玩。但小男孩小女孩本来就玩不太到一块,她又带着妹妹遭人嫌,一下子来一个比妹妹更弱的女孩子,王海军还时时带着。

小姑娘也会嫉妒。

陈清韵的想法就更好理解了,她很少下楼玩,没什么朋友,乍有人愿意捧着,就想独占一切,偏偏最近禾儿用乒乓球拍吸引王海军寸步不离,她当然不干了。

赵秀云忍不住叹气,别看都是小事,小树苗长歪就一下,她抽出木棍:“那是王海军愿意,跟陈清韵没关系。她让人排挤你,你可以排挤她,但只有你可以这么做,不是你叫大家都不要跟她玩的理由,这本身就不是正确的事。你明知道不对,还要强说自己没有错。方青禾,妈妈要打你。”

这就上家法啦?方海心疼:“人家说子不教、父之过,要不你还是打我吧。”

怎么哪哪都有他?

赵秀云抽了禾儿的掌心一下,转念一想:“行,伸手。”

这一下说重不轻的,苗苗赶快帮姐姐呼呼手。

方海巍巍颤颤伸手,真不是他怂,是媳妇眼神怎么看怎么像要吃人。

果不其然,赵秀云对着他可不留情,棍子都听见破风声了。

方海一双手全是茧,倒吸口气,还冲女儿微微笑。

禾儿苗苗一左一右抱着爸爸的大腿,眼泪汪汪,好像他们仨才是一家人。

赵秀云看不下去:“行了,都收收,明天不用上班上学了?”

她刚发过威,令行禁止,孩子本来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在床上闹来闹去,今天却睡得很快。

方海几回透过门缝看,只看到她俩各种稀奇古怪的睡姿,回房间对着算账的赵秀云说:“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那是你见识少,明早起来又是好好的。”

孩子忘性大,爱黏着妈妈,再说心知肚明是犯错才挨打的,恨不得现在就给忘了。

方海见识确实少,侧身躺在床上说:“你今天这么做我是不赞同的。“

又补充道:”但我觉得你是对的。“

前后矛盾,赵秀云合上本子,跨过他躺下。

“你以为教孩子容易,一不留神就能走歪路。你以为是小事,孩子的事哪有小事。”

春播夏种都得小心翼翼,养孩子更是难于登天。

赵秀云说得没错,一觉睡醒,禾儿早不记得挨妈妈打,又凑过来撒娇。孩子犯错是正常,没必要老揪着不放。

赵秀云给她一毛钱。

“今天要是有卖麦芽糖的,你就买一点。”

其实也有哄哄孩子的意思在,公社小学门口总有那么两个卖爆米花卖麦芽糖的,也没什么人管,哪个孩子能掏出五分钱买零嘴,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这种事,对禾儿来说更是不容错过,她甩着两个小辫子去上学。

方海寻思这孩子也好哄得很,洗好碗筷也出门上班,路上顺便送苗苗去育红班。

赵秀云拿出昨天没缝完的衣服,往亮光处一坐,接着缝。

陈秀英过来串门,门一敲就有人应,进来瞥见她的活计:“做衣服呢?”

“是,这不眼看要大热,给孩子做一身新衣服。”

“粉的红的,还是小姑娘穿了好,我们家那几个,补丁我都懒得打。”

“孩子都这样,野,天天给你挂口子回来。”

“糟蹋东西,全是白瞎。”

唠唠孩子话,时间就过得很快。

陈秀英瞅着点回家做饭,赵秀云也放下东西,架锅烧油,听见敲门声喊:“进来。”

她还以为是禾儿呢,寻思刚挨骂的孩子就是乖巧,连头都不回做自己的事。

童蕊不由得尴尬,犹豫着出声:“赵同志。”

赵秀云锅铲一放,手在围裙上擦:“童老师来啦。”

语气不冷不热,那不然呢?还扫榻相迎吗?

童蕊也不在乎,就是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她这个人虽然高傲,但不是是非不分,不管怎么样,都得来说句不好意思才行。

赵秀云不甚在意。

“没关系,反正都是孩子的事,他们自己可以解决。”

她这话其实也不是完全的没关系,童蕊自知理亏,又不是长袖善舞的人,说两句就走了。

赵秀云耸耸肩,把饭菜盛出来放在桌上,还不见禾儿的影子,到院门等着。

禾儿放学的时候买了麦芽糖,磨蹭好一会才走,到家门口只剩根没什么味道的小棍子,一脸意犹未尽,全然不知道当妈的着急。

赵秀云给她洗手:“吃成这样,黏糊糊的。”

禾儿嘿嘿笑:“我买了三分钱的。”

三分钱的糖,棍子可以在糖罐里搅三圈,够她尽兴了。

赵秀云钱都给了,当然不会问剩下的,只催她快点吃饭。

吃过饭要做作业,其实公社小学布置得不多,来来回回就是数学的加减法和语文的组词,禾儿想着玩,写得快。

她咬着铅笔杆数手指头,数到一半喊:“妈妈,下礼拜到我们去学农。”

现在的学生都要学农,公社小学的孩子就在最近的大队有一片校办地,收成用来补贴学校开销,每学期都有那么两个礼拜不上课,天天到地里报道。

在老家,学生也是要去给食堂捡柴火的。

赵秀云娇惯孩子,但禾儿该会的活都会,哪怕是叫做饭都可以,她去看柜子里还有多少饼干,数着数:“那每天给你带五个饼干去吃行不行?”

正儿八经是要干活的,不像坐在教室里头没什么消耗。

“我想吃糖。”

“不行,牙坏掉了都。”

禾儿撇撇嘴,她常常提一些明知道妈妈不会同意,还是抱着一线生机的提议,被拒绝也习以为常,手上唰唰唰写着。

写完一骨碌把所有东西塞进书包,背上就跑。

就这太阳,孩子们都不怕热,不到上课的点都在学校一起玩,晒得个个小脸红红,拦都拦不住。

赵秀云“多喝水”的尾音,也不知道有没有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今年得了两套新衣服,索性把旧衣服裁了,预备给孩子做个帽子。

做帽子她还是第一次,依样画葫芦,针脚都是歪的,气恼地甩针。

聘礼里有台缝纫机,不过被娘家扣下来了,为着这个,原来做衣服都是娘家妈给做,当然,边边角角的布人家没少扣。

赵秀云缝纫上只算一般,心里头算起来,反正现在不上班,慢慢缝也行,再买一台多划不来啊。

家里至今没有自行车呢,票不凑手,加上也没有用得上的地方,去公社买东西来回一小时都甘愿走。

反正现在多的是时间,不着急。

其实家里不缺这几百,赵秀云就是觉得没必要。

她把帽子上的线拆了重缝,恨不得每下一针都好好想想。

大多数事情都是熟能生巧,多做几遍总能出来一遍好的。赵秀云耗得起,一下午都在和“帽子”搏斗。

勉强有雏形。

夜里,方海看她这费劲样,提议:“要不把我的改改?”

现在多少人以穿军装为荣,家属院里的孩子,个头不大也都戴军帽,松松垮垮的,风一吹就掉。

赵秀云揉揉眼睛:“不用,你就那几个,换着用都不够。”

军容军貌也很重要,方海天天换洗衣服,训练磨损又厉害,后勤又不是月月发新衣服。

方海:“那买一个也行,我看供销社就有。”

哪个当家人听得买这个字,真是不知油盐贵,赵秀云瞪他:“有钱没地方花啊。”

方海不说话了,嘿嘿笑,催她熄灯:“明天再做,眼睛会坏掉的。”

下礼拜才去学农,今天才礼拜一,又不着急。

赵秀云哪里不知道他,才把台灯关了,人就没皮没脸缠过来。

外头忽然一声雷,给夫妻俩惊得一愣。

赵秀云推他:“我去看看孩子,别给吓着。”

正经事,方海扫兴翻身。

赵秀云下床披上衣服,从门缝里看,孩子睡得四仰八叉,巍然不动。雷好像就是随便响一响,隔好一会才有豆大的雨珠砸下来。

她现在对下雨很有阴影,屋里屋外检查门窗,忙个不停。

方海在床上躺着,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起身开门。

“怎么了?”

赵秀云:“下雨了,我收拾一下。”

她说的是收拾一下,手上动作大得很,椅子上桌,要把东西挪到柜顶。

方海吓一跳:“下来下来,不怕摔了啊你。”

大惊小怪。

赵秀云:“你睡你的,我弄一下。”

这人,方海扶住椅子:“下来,我来。”

他长得高,不用踩椅子,力气又大,手一伸就够得着。

赵秀云仰着头看,感慨道:“家里有个男人是方便些。”

那些没有男人在家不方便的日子怎么办呢?

方海想不出来,从桌上轻轻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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