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黯终于等来二兄长萧誉。

萧黯有三位兄长,受邵明太子余荫,均受封郡王。长兄豫章王萧欢出任江州刺史,次兄河东王萧誉出任湘州刺史,三兄长岳阳王萧察无职,闲居京中。

三位胞兄中,萧誉风姿最为出众,佛学最有颖悟,最得皇帝宠爱。

从前,萧黯自怨自艾,求问兄长,为什么他身为饱读佛经的出家人却辩论不过在家修行的居士堂兄,是不是他果然愚钝,毫无慧根,无法成为佛门比丘。

从前他因为成不了僧人而遗憾自责,现在他不想做僧人。

他知道,皇祖父会在这年的十二月来到同泰寺接他还俗。因为十二月,他的长兄萧欢会死在任上。皇祖父就是因为失去长孙,又思念起英年早逝的长子,才来接他还俗。

萧黯请求萧誉派门下得力之人速速前往江州,告知长兄豫章王务必留心饮食,同时细细查访他厨下奴仆,有对外交接者,人赃并获擒拿,逼问出背后指使。

这话没头没脑的奇怪,萧誉问他缘由。萧黯如何能说出他是死而复生的人,在佛道大盛的南朝,只怕要被当做疯魔。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萧欢是病死。

直到多年后,乱世已至,萧黯率勤王之师暂驻豫章,偶遇曾在王府帮厨奴仆,才知长兄是误食毒鳝而死。

现在,萧氏家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亲眷和睦,如揣测王爵皇孙是被人下毒而死,骇人听闻。然而,萧黯早已看尽亲族相残的丑恶,甚至他怀疑父亲昭明太子的死因。

这些他不能合盘对兄长萧誉托出。于是,他说了一个谎言。

想他萧黯从前笃诚一世,从未说过一句妄语谎言,却饱受欺骗和背叛。现在,他不会再受制于任何人。

兄长,如果你知道你最终的命运是被血亲逼死,头颅和身躯分埋两地,而弟弟要护你远离厄运,不让长兄和父亲枉死,你会原谅我的欺骗吧。

萧黯说:“佛诞那日夜晚,我梦到了父亲。父亲告诉我,他是受奸人陷害而死。现在,奸人还要毒害长兄。他让我转告你和三兄长,让我们找出奸佞。”

萧誉沉默了,作为一个佛教徒,孝子贤孙,他必然要相信父亲英灵有信。而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刺史郡王,他当然不相信少年的梦话。

父亲的薨逝是萧誉至今的隐痛。

他的父亲本是皇长子,广受爱戴的皇太子,却莫名跌入湖中淹死。此后皇三子成为新的东宫之主。固然,皇祖父给予他们兄弟额外恩宠。

然而,皇帝已是古稀之年,到了泰山崩塌仙人西去之时,如今的皇太子就是天子。东宫二十几个皇子,必然个个是王爵。到时他们兄弟身为前皇太子的王爵儿子,该如何自处。

萧誉答应萧黯,会派人去豫章送信。

萧黯又请求萧誉带他进皇宫聆听皇祖父讲经。这又是一个谎言,实际上,他要向皇帝自请还俗。

萧誉向来得皇宠,此次回京更是常伴驾左右。萧黯是皇孙,又是佛门中人,此事不难,他再次答应。

萧黯自请还俗,皇帝很不高兴。在皇帝眼里,同泰寺是至静至洁之地,正适合萧黯这个命格不详的孩子修行洗罪,然而,眼见他既无天资也无意愿,便也不强求。赐他一个寻常宗室侯爵位,仍命住金华宫。

转眼到了华光大帝圣诞日,太子妃在皇家道观灵宝观打醮,为子女祈福。皇太孙夫妇,几位少年公爵,以及常山公主都随母前去。

灵宝观坐落在京南郊,规模宏大,依山傍水,浓荫密布,善男信女甚是多。

因太子妃打醮,观中早早铺好红氍,用帷帐将主殿围个水泄不通。

吉时到后,主坛真人率众上香、献祭、唱祝,静坐、诵经,众贵人跟随叩拜。

礼毕,太子妃凤驾将回东宫。几位少年王公要留在观中游览,常山公主偏也要去。

太子妃娇惯公主,便在别室歇息等待,与女道清谈。皇太孙夫妇仪仗先行回东宫。

这灵宝观是建康城难得的清幽之处,临城公萧联的朋友卫诩专于修道,常往来观中,便作众人向导,引经据典,讲这观中古迹。

游到半山腰时,巧遇永安侯萧确一行,其中还有新近被封为永新侯的萧黯。几个堂兄弟彼此问好,汇做一处游览。

临城公萧联好奇问萧确和萧黯,他们兄弟如何竟玩到一处。

萧确快人快语,说他们比试马术,他慢了一步,便认了萧黯做朋友。萧联无奈摇头。当阳公萧沁出言嘲笑,放眼京城,竟有比永安侯更荒诞粗糙之人,竟是永新侯,难得难得。

萧确嘴角挂着笑,并不反唇相讥。

萧黯知道,萧确心里并不服气,也不屑于让东宫这些尊贵娇弱王公理解他的凌云大志。

从前,萧黯羡慕永安侯萧确坦荡无畏,也羡慕临城公萧联文雅谦和。他羡慕每一个没有背负厄运的人。现在,他不羡慕任何人。

他看到夏侯笼华和常山公主等几个女伴在一起,她穿了一身嫩绿锦袍,梳着两只望月髻,脖子上挂着一只金项圈。

萧黯忍不住对她微笑,原来她少女时是这样娇憨模样,他竟都不记得了。

笼华遇到他的目光,却垂下了眼眸,悄悄挪了身子,躲在临城公萧联的身后,以挡住他的视线。萧黯被她的举动所伤,她视他为冒犯者,而对萧联亲近。萧黯思绪恍惚,眼前的女孩并不是与他相知相爱的夏侯笼华。属于他的阿笼已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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