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从令狐绢那里得知春瑶替华阳售卖手帕时已是好几天后的事情了,宫女私自售卖东西是有违宫规的,但现在既不在宫中,春瑶售卖的也不是宫中之物。宁国和春瑶从小一起长大,知道春瑶温和内向心地善良,必是看见华阳处境不忍,宁国默然了一会儿:“由她去罢!”

但过了两日李瑞钦带了候仁筠来遛达时,候仁筠无意中取笑起玉溪竟到集镇上去替华阳售卖手帕去了,宁国就有些无法可忍了。

这个玉溪,平日里想向讨教他一些学问,或是道友之间聚个会,他总是推拒再三,念及他今秋要上长安赴试,宁国也只得罢了。但要赴试的又不是他一人,明显他就是在找借口。

现在他竟然有空跑到集市上去售卖手帕,简直就是斯文扫地。他平日里的十足傲气呢?他不是自称是李唐皇裔吗?宁国终于有些愤怒,自己是不是太宽容了。

令狐绢在旁不以为然地笑道:“听说是春瑶托了我兄长的仆佣王良去售卖的,玉溪必是帮他的忙。”

候仁筠不屑地一笑,调侃道:“这玉溪素日最是心高气傲的人,怎地华阳有求就变了个人一般。”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直在旁居然未吭声的李瑞钦却站了起来,甩手走了出去。

候仁筠见他竟然就如此一言不发地走了,很是出乎预料,但也只得赶紧向宁国作了礼,随后赶了出去。

宁国看着他俩的背影,揣度了一下此话的真假。她想起那日李义山和华阳在溪边行走时默契的身影,平日里二人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人,怎么私下里就相处得如此融洽?但她冷静了一下,自己好像也不必管得太宽了,落人口舌。她转头问令狐绢:“令狐绹呢?玉溪不是他的陪读吗?做出这种有辱斯文的事,令狐绹应该劝诫他一下。”

令狐绢看了一眼宁国,见她掩饰不住的怒意,只得小心地陪笑道:“玉溪虽是我兄长的伴读,但我父亲素日甚爱其才,我兄长又怎好难为他?”

宁国却越发生气:“难道有才就可不顾礼仪?”怒气之下并不细想,即刻让人将玉溪叫来。令狐绢想拦阻却又没开口,见宁国怒气冲冲,小心地找了个借口避出来了。

李义山半晌方至,他昨日见王良愁眉苦脸,问之方知他受春瑶所托到镇上售卖手帕,但从未售卖过东西有些难为情,故此一块也未售出,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李义山奇怪春瑶为何竟要兜售手帕,一问才知是帮华阳售卖的。李义山见那手帕质地良好,绣工精美,不是难售之物,只是因他们不通此道,便自愿替他们售卖,故今天一早便为此事到附近集市上忙碌了大半日。

一回来便闻听公主遣人叫他过去,李义山很是奇怪,虽然这几个月来跟宁国也算熟悉了,但他一直有意避开宁国,宁国也似并不在意,两人往来很少。既是专程遣人来找他,他也只能随来人前去。

谁知一见到宁国,宁国就嘲讽道:“你即将长安赴试,竟有如此雅兴当街售卖妇人所用之物,如此斯文扫地,难道就不担心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

李义山素日见惯了宁国礼待下士的风范,以为她有心玩笑,遂笑道:“司马相如还有当垆卖酒之时,何况我一个无名之辈。”

不料他这个比喻却更让宁国不快,她冷笑道:“哦,莫非你还想有个卓文君陪你!此等贩夫走卒、行商坐贾之事你倒很乐于其中嘛!”

李义山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讥讽,当朝门第观念森严,本朝历年已久的‘牛李之争’其实也是因门第观念纠纷而引发的。李义山幼年即尝尽了因寒门小户而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更是痛恨“牛李之争”而导致的的国家政务纷乱。宁国素来并不以门第观念为然,但此刻她这话明白地瞧不起平民之辈,李义山不免难掩失望:“‘世胄摄高位,英俊沉下僚’,几百年来的陋习害得多少英才俊杰终身怀才不遇沉沦不第?妙真不觉得那种偏见应该扫除吗?玉溪自幼家无余粮,只能行些贩卖之事才得以周全衣食,不敢轻视贩卖走卒之人,也不敢苟同于妙真的门第之念。”

宁国待人本平等相视,但她毕竟自幼在宫中长大,接受到的认知是李唐以来推兴科举制度,礼遇下士,不拘一格地选拔人才。而李义山不仅将本朝与士庶等级严格分化的魏晋相比,还指责自己执有门第偏见。若换了别人如此说她或许会解释几句或许一笑置之脑后,但李义山如此说却让她不由地更加生气道:“你既如此看重贩卖走卒之人,又为何要附依权势,到处标榜自己与李唐皇族一脉?”

李义山闻言不由地一愣:“不知妙真何出此言?李唐皇裔一说,只是恩师令狐相曾有一次问及,但我父亲过世得早,并没有提及此事,我对家族中族谱也未曾仔细追考过,故不敢妄言。不知妙真从何处得来此说?”

宁国顿时也明白自己冒失了,她并未细察就直接问他了,想想也是,素日他那样高傲,连自己也不讨好,又何必去冒充李唐后裔呢?但她一腔莫名的火无从发泄,又问道:“那你身为学子,不顾学业,钻营蝇头之利,总是真的了?”

李义山却笑了,宁国一向平和端重,从未见过她生气的样子,但觉得更加真率可爱。他也觉得气氛有些紧张,想缓和一下气氛,故而打趣道:“妙真此言差矣!你我身在玉阳山,所来何为?老子曾言,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真正的修行不只在观中,更在日常的历练中。故观音娘娘化身万变,其所为何?故老子云‘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在我者为德’‘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

听他引经据典说得洋洋洒洒,宁国本来气就不平顺,一番口舌下来,眼见不但未让他认错,自己反被他一番批驳,一时之间竟找不出有理有据的话来反驳,一怒之下也未细想便将桌案用力一拍:“放肆!”

李义山本意只想逗宁国一笑而已,故而引经据典,避左右而言他,不料宁国竟然翻脸,不由一愣。因为宁国一直让这些道友们与她互称道号,不准“公主”“殿下”地叫,此时却明摆着拿公主的架子压他,让他忽而明白了眼前站着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无论心里多么想接近,但他们之中始终隔着一道鸿沟,而他一时竟忘了身份想亲近她。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对宁国长揖一礼:“草人无礼,竟然冒犯公主,但请公主责罚。”

见他如此,宁国不由也懊悔自己一时情急竟在他面前发作,仿佛是以公主的头衔压他,不过自己的本意真的并不是这样的啊。她木然地看着他收敛了所有的幽默和亲切,认真而严格地遵守礼节告罪,见她无语,他又黯然地告退。

宁国望着他的身影退出直到不见,郁闷地将桌案上的书卷全都一扫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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