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长庚脸色黑如他身前那堆已偃旗息鼓的炭火看得张鲜一惊,虽然暗中忍笑忍得不适,但到底还是害怕过于放肆,公子羞怒之下杀人分尸。

张鲜把这件事考虑了一下又道:“公子若是肯听在下一言在下倒是有一法。”

公子长庚双眉扬起,既讶异又目含责怪既然有办法你先前怎么不说,原来是戏弄于吾!

张鲜走上前一步躬身叉手说道:“公子慧眼如炬吾观那小优人,因多年习舞,体态比一般丈夫要更为婀娜。屈先生又是眉清目秀犹若芝兰,这般的面相若是生在女人身上少不得是个美人但她既生作了男人,便也只能是无可奈何之事。公子如有心,在九州之内撒网,要寻一个面相如同屈先生的女子,确是容易得很的。”

张鲜自问不是什么善类,不过他一手把屈颂搭进这个虎狼坑里到底是心有不忍,看着屈颂每日夹在王后与公子之间,捉襟见肘,处境艰难,他其实也想,若是有更好的办法,不如现在就让她全身而退。

毕竟当时发下的那“教王八活吞而死”的誓言,若真应誓,也是让人发憷。

但他知道这番话说出来,公子长庚极有可能并不会感到丝毫愉悦,反而会勃然大怒。事实上也确如他所想,长庚拾起了身旁一方铜镇,胳膊一挥,把那铜镇用力掷到了张鲜的额头上,立马便把他的额角砸得红肿。

张鲜伏地请罪,耳中传来长庚的暴喝之声:“吾难道是肖想那只丑物的皮囊不成!蠢笨至极!”

张鲜无奈一叹,心中却想道,公子你如不是肖想着小优人先生的皮囊,难道是喜欢她成日里闷闷沉沉,话也不愿同人说三句半的那闷葫芦性子?

但他不敢问,问便怕愈发触了公子长庚霉头,只好道:“是在下愚昧,说出这话污了公子耳朵,公子只当在下是放了声响罢了,不要追究了。”

长庚挥手,“滚出去吧。”

张鲜松了口气,把下裳收拾了一番,整理仪容,慢慢吞吞地转身退出了碧幽殿。

直至他的身影远去,消失在了殿外,碧幽殿中只剩下一丝轻盈的哔剥声,长庚吐出一口浊气,感到手掌之中的物件变得越来越烫,几乎要烫坏了他的一层皮肤。长庚脸色古怪,把那东西随意扔在了漆木螭纹案上,面容是冷的,教谁看也不寒而栗,但他的耳垂却一片烫红之色。

他今日是怎么了,像是猪油蒙了心,竟然想到要幸那个平日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谨小慎微的小优人。她在他面前,连笑都不敢。

她模样也算不上好,虽不至于如同他嘴里所说的是个“丑物”,但也绝不是什么美人,至少比起公子季淮从齐国带来的那个花软玉质的大美人,实在是如明珠之皎月,半点也不够瞧。

他怎竟会想到幸她?

难道他动心了?

自然绝无此可能。

可是当他把心底里的想法说出来,让张鲜到下肆之中去寻仿人之幽门而造的器具时,他敏锐地洞察,张鲜那厮在心底里笑他。

公子长庚活到如今这个年纪,还从没有如此难堪过,仿佛最隐秘的私事让人发掘出来了。他堂堂晋国公子,从没有如此被动过。

但是没有办法,他发现,对那个小儿动心,要他,这件事想起来会让他隐隐地有一种兴奋感。

他已有十八岁,在这之前,他的父母自然也曾经为他物色过美貌女子,但都没有那种让他看着,便感到有一种霸占的冲动,更没有那种一想到此女属于自己,便让他产生无比兴奋和狂热的感觉。

只有当那个小东西出现,当她靠得自己极近,当她每一次露出对他的深深爱慕之时,他就控制不住地会想到,这必须是他的所有物,谁也不能动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也许正是季淮一次又一次地挑衅,唤醒了他的占有欲,他发现自己无法把这个小东西让给别人,别的任何人都不行,她既然也如此爱他,那么她就必须是他的,只能跟在他公子长庚的身边。

长庚把被拍在案上的器物又拿起了起来,脸色仍是古怪,把手中的东西掂了掂,又观摩了半晌,终于出了一口浊气,起身,把那东西藏入了自己摊平的棉褥底下。

他那张以往只紧绷着的,让人感到冷峻和威严,感到惊恐和畏惧的脸,这时已是一片霞红。

屈颂以往来癸水不至于腹痛至此的,也许是在雪地里跋涉身体受凉,也许是别的什么缘故,总而言之屈颂第二日在床榻上疼得面容发白,有些受不住。

一直到了未时,公子长庚没有等到那小东西过来,心有不耐,传良过来,让他一如昨日驾驴车去请。

良听话地答应了,转身急匆匆地奔出了碧幽殿。

公子长庚捏着乾坤珠,脸色不愉地想道,不过是抬了一回,她倒顺杆往上爬得快,愈发觉得长脸了,敢不把自己的吩咐当回事了。他今日非得敲打一番那胆大包天的小东西不可。

还真是不能太纵容这些下人,不然一个个要把尾巴翘上天。

公子长庚正一边发怒,一边得意地盘算着,等会儿要好好在捉弄捉弄那个小东西,教她平日里在自己跟前装得一本正经、人畜无害的,他非要让她那张假正经的脸上出现羞愧窘迫的神色不可,如此他便舒坦了。

但他盘算得好,已想了六七种法子,这时,晋侯宫中却来了一人,说道晋侯请公子见。

长庚脸上促狭的笑容,在听到这话时便凝住了。

他的父亲算是一个严父,有严父的通病,而严父之下教出来的孩子往往也有自己的心病,那就是,他很不待见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在自己面前凶悍,厉辞酷刑折磨于他,到了母后那儿做小伏低,犹如狗腿。他看了自己的父侯一贯是轻蔑的。

因此在大了之后,长庚意识到国君的父爱与别人不同,他就再也不往那里走动了,若无节庆,晋侯要见他,也只能利用国君的身份发号施令,否则还见不着自己的儿子的面。

长庚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遍,着朱红华服,起身出去,令传小宦备了细软铺就的宫车,前往晋侯的宫殿。

晋侯正在等候,没多时,便看见儿子大喇喇出现在菊英殿门的身影,晋侯睨着午后淡黄的光晕里裹着的人影,看了片刻,出声说道:“长庚,过来。”

长庚心中虽不情愿,却仍然大步走了过去。

晋侯已在等候,他本以为父王今日把自己传过来,是为了告知屈颂一些事,他才耐着性子过来了,但晋侯的目光却并没有放在宫闱小事之上,甚至可以说是,并没有注意到长庚自己身上。就连当初,他立下那样的宣言,晋侯也只是更关心王后凤体,随后便对他几乎不闻不问了一样。长庚并无所谓。

只见晋侯把身前桌案之上的绢帛摊开,坦呈于长庚面前。

“晋国只有三卿,前不久不过填了个令尹之位,凭我风氏当初出身武营的威慑,手握兵权,才能坐稳这个江山,但如今天下十七国,强者八国,楚齐秦吴越北燕,均设有祭司一位,晋也曾设有祭司,但这职位早已空缺多年。长庚,你在朝中威慑甚重,魄力手腕更是远甚于寡人,此事你怎么看?”

晋侯认真地询问长庚的意见。

但长庚却在听到“祭司”两字之时,便控制不住自心脏一阵剧烈地跳动。

他想起母后似曾与他提起过,父王属意培养屈颂成为晋国祭司。

祭司表面上没有太多实权,但出入宫闱,祭天娱神,于万民心中俨然如神话般的存在,这中间若施以巧计,精明斡旋,可以获得的利益太多。幸而晋国眼下并无党派之争,否则朝局倾轧,这祭司之位人人垂涎,岂不生乱。

长庚不动声色,看了眼晋侯。他心里想的是,父王早已有了人选,并且已在栽培他,又何必再问自己的心思。他对小东西出任晋国祭司没有任何不满意见,甚至利用这一点,他能从中获益更多。

“父侯拿主意便是,长庚资历尚浅,识人不清,无举荐之人。”

说罢,他又道:“不久之前,才因为察人不明,而险些为季淮所害。”

说到季淮晋侯也是一阵发愣,他数月之前听说长庚与季淮交好时便大感惊讶,这两人素无交集,对方又是敌国公子,长庚怎么竟把季淮请入了新田。虽心有疑虑,但儿大不由人,他也没太计较此事,结果前不久这两人又闹出了龃龉,公子季淮一怒之下连夜离开了晋国,也着实令晋侯费解。

但既然长庚如此说,晋侯也就只得作罢了。

只是,他看不明白儿子一面干脆拒绝着,一面又似乎隐隐地露出些期盼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知子莫若父,长庚现在的脸色,教别人大抵看不明白,在晋侯这儿却别有深意。晋侯想了想,莫非长庚有了保举之人,却故意不说破冲老父卖这个关子不成?也罢也罢,既然他要玩这一套,便试试两父子是否心有灵犀吧。

晋侯执笔,“不如你我相背,各写一名题于掌心,看所想是否一致。”

长庚道:“善。”

他从晋侯手中拿过了朱笔,背向晋侯走开一丈。看了眼空落落的掌心,提笔写下一个“颂”字。

晋公子写得果断干脆,半点没有犹疑,心中兀自踌躇满志,父王的心思自己早已猜到,何须如此?他微微勾唇,露出一丝愉悦,眉眼也弯了起来。

那小东西如今虽然不认识太多的字,但有自己亲自教引,假以时日,胜任区区一祭司之位,不算难事。她精通辞颂吟唱,精通娱天神舞,又可算是自己的心腹,长庚腆着脸“举贤不避亲”了。

他握手成拳,饶有兴致地扔了手中朱笔,转过面,只见晋侯也正缓慢地放下手中御笔,他走了过来。

“父王写的谁。”

晋侯脸露神秘,看他一眼,“一起松掌吧。”

长庚也道好,两人一起把手掌摊开。

未几,长庚的视线一凝,生生冷了下来。

晋侯红润的手掌中间,所题着的并非是和自己掌中鲜红朱砂“颂”一样的字,而是现任的中车府令,蒙冲。

蒙冲在晋国为官三十年,没听说过有什么大的建树,可见此人并无什么大才。晋侯也只是看在他年已老迈,忠心耿耿但始终无缘升迁的份上,对他设法提拔罢了。

但晋侯是万万没有想到,在长庚的掌心,红朱笔所写的那一个字,赫然竟是一个“颂”字。

晋侯微愣。自然,他是绝无可能想着屈颂来胜任祭司一职的,大周天下三百年,还从未有过女祭司。长庚不知道,有可原,但他怎竟会想到让屈颂出任晋国祭司?晋侯纳闷之际,微一琢磨,看着长庚俊容冰冷,手指僵硬地蜷起,捏手成拳收入了袖中,晋侯心里咕隆冒出个念头

莫非,长庚是心中已有了那个小优人?莫非是张卿计策奏效了?

自然这个时候,出于晋公子长庚的威胁,张鲜把他的事隐瞒了下来,半个字也没透露给晋侯。除此之外,张鲜也是心知老晋侯管教虽严,但不通世俗人情,更是不了解他的儿子心里在想着甚么,一旦晋侯知道了,反而让计划露出马脚,弄巧成拙。

“长庚,寡人没想到,你心中属意之人,竟是屈先生?”

为了给儿子找个台阶来下,晋侯忙不迭颔首,“倒是也不是不可为,优人荆厘的弟子,你考虑得也有些道理。不过,她毕竟幼嫩,犹如稚子,且原本又是你的侍童了,出任祭司一位,难免公卿之流背地之中有些说道,于你不利。”

晋侯如此说,便是从未考虑过这件事。

长庚早已从最初的惊怔之中恢复了过来。听到父王这么说,他自然也就明白了,他的母后,说父王考虑让那小东西出任祭司,完全是个谎话!

母后为何要骗他?

是母后千方百计要把屈颂留在他的身边,那么,母后到底意欲何为?

她是真的打算让自己对那小东西动心,幸了他,宠爱他,再借着他的口规劝自己纳姬?

这一切呢?小东西是知道的?

那么她对他那些所谓的爱慕之情,到底是故作姿态,引他上钩,还是真的?

她明明知道王后的目的,却仍然要这么做。

长庚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冷极冷,晋侯愕然,伸臂去抓长庚的朱红烈羽锦纹深衣博袖,却抓了一空,长庚拂袖便走,大步走出了菊英殿,半点没回头迹象。

晋侯纳闷地皱起了眉,随即恍然。

原来长庚是觉着自己拂了他的面子,这才动怒。他倒是很久没因为些许小事,像个孩子似的跟自己使气了,晋侯竟颇感享受,忍不住翘起了嘴边胡髭,得意洋洋地眯起了眼睛。

“长庚在为父面前,还要装羞,可惜寡人早已看清了他的心思!”甚至,晋侯开始想,张卿果然是有大才的人,瞧他想的这主意,实在绝妙,寡人这次必须要好好犒赏他、重用他。

此时早已过午,日头偏斜,晒在身上也不甚热了。

屈颂本来身体极为不适,从昨晚开始便一直持续地感觉到腹痛难忍,但公子长庚派出身边的良亲自来请了,她不好不起身,遵命赶赴兰章宫。

良一如既往把驴车驾得平稳,只是屈颂的脸庞越来越白,良隐隐有些担忧,只是又道:“公子有命,奴婢不敢有违,不然可以放车停下,让先生休息片刻。”

从蘼院出来,即便是乘坐驴车前往兰章宫,也需要两刻的时辰。屈颂往日徒步而行,时常走得脚背发胀,如今坐了车,自然不敢再挑剔甚么。她便只说不必了。

但没有想到,她们匆忙地驾车到兰章宫,屈颂下车,走入碧幽殿中,但见里头灯烛已黯,人不知走了多久了,她大胆往里张望,来回走动了几步,并没见到公子长庚的身影。这时一旁的一名小宦过来提醒他,公子被晋侯传唤过去了,请屈先生稍待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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