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的父亲都是这个家里灾难最深重的人。
中年丧发妻,过后又丧母,白手起家,半生艰辛。如今五十九了,再过一年就是六十。六十是可死可不死的年纪,但家里二十八岁娇妻与两岁幼子的养育重担还压在他肩上。
即使曾经事业上有过无限得意,如今却是巅峰过去的年纪,就像海浪逼近岸边,人生的高潮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点点以往势头的延续。
他再用力也回不去当年了。
只出不入的收入现状难以维持以往的排场作风,虽然已为小儿子提前存下充足的房车款与教育经费,但剩下的那一部分,他不够讨好他的娇妻。
我可怜的父亲啊,穷尽一生征伐在事业上,酒场上的朋友也曾遍布五湖四海。待江湖浪尽,大潮褪去,他却无法悠然享受他的晚年。
老夫娇妻幼子,对外要承担世俗的流言蜚语,对内他也深刻感受到,他无法与他的妻子共同体验生命的事实。
她的心气如同他的另一个女儿,他无法与她畅谈他跌宕起伏的四十年人生,也无法向她倾诉心中痛苦羸弱的压力情感。
失去了奶奶之后,父亲失去了一切可以交谈的人。
虽然有时候我也尝试,尝试在他独自面对夕阳吸烟的时候在他身边坐下,或在他身后默默望着他。我期待他明白,明白他的痛苦身为女儿的我看的一清二楚,期待他沟通,沟通一些他藏在心底的伤痛或是秘密,再不济,与我扯扯家常的生活也是可以的。
但任何的家常都容易牵扯到梦里,牵扯到他的另一个家,父亲比我更加明白这一点。
于是,为了不触碰,不提及,父女之间便远远地隔开来,仿佛羞耻,仿佛禁忌。
我和爸爸之间的感情是残疾,江河。
即使我们互相怜悯,互相体谅,但有些爱,只能以冷漠、固执的方式去维持。我们亲如父女,却相隔两岸,最终只能远远观望,不可靠近。
我照顾不到他,他也不愿意在我面前流露出任何的脆弱。
我们对爱的方式就是不过问,不插足,不沟通,我们都在尽力避免彼此尴尬。
夜幕再一次降临,昏暗之中,在老家巨大的芭蕉树丛边,北风携裹着豆大的雨点,在山脊掀起一阵风浪。
父亲呆呆地伫立在宅院前,看着这一幕下的山雾和柏林,他对我说:
人老了的时候,闭上眼睛或是午夜梦回,过去的影响就会形形色色地在脑海里翻腾涌现。恍惚中我看到你的奶奶,你的妈妈,我们穷酸平矮的第一套房子,二十九岁时我拼劲赚到的第一桶金,你出生时的病房,我小时候村里邻居家的狗……
他说着这些的时候,一下,两下,三下,嘴角钳着笑,眼睛盯着前方,仿佛山那边拉开一幅巨大的幕布,过去像黑白电影一样放起来。
他看着他们,又仿佛看着遥远虚无的过去。
家里的客厅顶上新装了巨大的水晶吊灯,梦里和小儿子正在吊灯下用35寸的液晶大屏观赏新出的院线动漫大片,时不时地发出咯咯咯的笑。
茶几上摆满布丁,巧克力,饼干,牛奶,但我和父亲从来不曾食用里头任何一种。
作为父女的唯一一点连接,是我们对食物的口味出奇的一致。我们会在夏天煮盐巴花生,炒河里捞的螺丝,用清水煮新鲜的毛豆,在烧了碳的煤炉上炖酱油猪蹄......
这些都是奶奶教的,奶奶不让我们在家食用城市里的垃圾食品。
但梦里热衷网购,她在互联网上买来一堆时髦进口的食物、衣物,口味与我们大相径庭。
父亲笑笑地接受这一切,坦言大家想吃什么吃什么,其实都不重要,偶尔翻出一两种递过来让我也尝尝,说梦里的品味一向不错。
我拒绝了。这些我在城市里吃的已足够,回家只想吃些家的味道。
后来她就开始抱怨老家的位置偏远,开车进城竟需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这样的乡下即使有水晶灯,有35寸的液晶大屏,但依然无法满足她随性约会,随时逛街,随意购物的生活需求。
她提议在市中心买套房。
父亲又笑笑地表示人老了需要落地归根,他在乡间的土地上出生,也希望在这里安老。
梦里横着眉说孩子大了总要进城读书。
父亲说学校可以住宿,并不影响。以后大了在哪个城市发展,再在那个城市为他安套房即可。
梦里摔上门在房间里嚷嚷了几声,父亲兀自收拾起茶几,牛奶和饼干洒了一地。
江河,我恨她。
几年前,在梦里之前,父亲也有过陆陆续续的女朋友,大的小的,老的少的。
关于她们,我尽管不是每个都认识,也不是每个都了解,但对里头的有一个,却唯独充满了无限的好感。
那时候偶然回家,一打开冰箱,出乎意料地发现里头放置了新鲜的牛奶,果蔬,腌好的萝卜丁,晒好的梅干菜,吃剩的大块红烧肉。柜子打开,有面条,粉丝,年糕,粽子……厨房干净而整齐,卫生间里插着几支花,香氛中隐隐带了一些洁净肥皂的味道。
她连花瓶外壁缝隙里的黑色沉积物都洗干净了。
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从未见过她,偶尔偷听父亲打电话时我心想她应该姓周。这是一个好听的姓氏,如同她留在冰箱里的那一盘蜜饯藕饼一样甜美。
母亲小时候也做藕饼,将藕段洗净了切块,煮熟后放在砧板上碾成泥状。再加入五花肉馅,面粉,葱花,蛋清,在微火上细细地煎。
这是一项需要耐心和专注力的菜肴,对做它的女人有一些脾性上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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