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茶盏道:“茶疏有言,饮茶时有二十四宜,虽然地方由不得选择,但眼下总归占了明窗净几,风日晴和,这两个好处。”

“苏美人对茶道也略有研究”陛下眼神的悠悠地转回我身上。我方才垂首只顾饮茶,听他点到我的名字,一时紧张被茶水呛到。

陛下抢在沐安之前,自然地探手轻拍我的背脊,取笑道:“茶讲究细品,苏美人不该如此凶猛牛饮。”眼底笑意慢得快要溢出。

“宁妹妹方才说的道理不错,水为茶之母,差之分毫,失之千里,除水质外,茶之真味全赖水温高低,不同的茶更要配不同温度的水,熟普洱须得沸水煎煮,而生普洱柔嫩,只能用落滚时的水,”明贞夫人端起茶盏轻晃,道,“茶叶与人一样,只差一点就是截然不同的命运了。”

明贞夫人意有所指,她意味深长得瞥过我与沐安,却又转而问陛下道:“臣妾记起一件事,不知陛下记得否?当日秀女们的画像送到贞观殿时,臣妾也在场,也不晓得行云堂的画师出了什么纰漏,另外的秀女大都还算周正,唯有宁顺仪与苏美人那两幅画像画得极丑,真叫臣妾难以相信了。”

陛下略一思虑,点头道:“确有其事。”

过去的疑窦重新浮出水面。我的画像是我亲手所毁,难看乃是意料之中,中选才是意外,而沐安与我截然不同,她那日的画像当是秀美非常。我忽然忆起福兰,那夜我意外瞧见她冒失地掉下来的画儿,画中秀女丑陋不堪,而且是一位宁姓秀女。而后我为此夜探载绿轩,撞上哲澜,还以为哲澜秉公处理此事,沐安才入选,不曾想哲澜只是惩治了福兰,却并未将画儿调换回来!

“臣妾当时便说,昔有毛延寿,汉宫为此多了个寂寞美人王昭君,幸而有昭君出塞一事,才不算埋没了她的美貌,今日行云堂或许也有那样的混账画师,见财眼开,唯恐宫内有多了两个沉寂深宫的昭君,不得见君王面。”

我脸上浮起苦笑,又是一个王昭君?谁人又知其实“王昭君”并不愿侍奉君王呢?明贞夫人阴错阳差,违背我的初衷,否则我后来亦不用乱喝草药,亦是不会认识沈未病,更不会进内药局,此后一切皆是因此变换而起。

陛下蹙眉流露不满,明贞夫人急于暗示,说话稍显露骨,明贞夫人亦觉察自己的失言,急忙岔开话题了。

明贞夫人暗示有人险些毁了我俩前途,不消说便是陆昭容。而我的惊讶并不如宁姐姐那样深刻,她面色苍白,眼眸紧紧盯着炉子里攒动的火苗,不晓得那眼中倒影是那熊熊炉火,还是她心中恨意。

半个时辰后,茶会结束,明贞夫人将陛下送至门口先行离去,我与沐安尾随在后,又与明贞夫人道谢,随后才离去。

只是沐安一路不语,脸色阴沉得吓人。我说话她也不理,好生无趣,更不用提劝她不要思虑太多。我以为明贞夫人未必句句属实,这位夫人并非表面所见的那样无能忍让,恐怕也是玩弄心机的高手。沐安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她并不是轻易能放下的人,对明贞夫人所言沐安此刻显然全盘信了,只因她与陆昭容积怨太深。

时间还早,我并不想回兰若堂,独自在宜春苑内散步。我停在一丛榴花树下,忽然透过浓重花香,捕捉到那抹熟悉的龙涎香。

陛下悄无声息地从花树后走出,择下一朵赤色榴花插入我的鬓发间,我转身看他,怪道:“陛下在这里做什么,是专门要吓我吗?”

四周并没有内侍随从,只有我与他二人,安静地立在花树下,仿佛能听到榴花整朵凋落的声音,静谧得不真实的场景。他微笑着撩起我垂下的几缕发丝,话音飘渺犹如天外传来:“别动,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不是天天见到吗?”我笑吟吟道,然而他的眼眸此刻浸润无限柔情,并非单纯的说笑。瞬间心中一动,只是与他二人安静地立在榴花树下,树影化成模糊的水波,树叶扑簌簌的声音悠长不绝,分不清此刻他的温柔是真实还是虚幻。

他用低沉的嗓音问道:“你的眼睛怎么这么肿,哭了?”

我低头凝视自己腰间缀着的兰草玉佩,轻声道:“天热就困的厉害,睡得也多,眼睛便肿起来了。”我随便寻个理由遮掩过去。

他眼眸一亮,问道:“睡得很多吗?太医来瞧过没有?”

我一愣神,刹那才反应过来,嗜睡是孕妇的表现,他是在猜我怀孕了。我双颊微红,背过身去摘下一朵榴花,道:“哪有这么快的。”说罢就后悔不已,怎么说得这样轻佻。

他闻言一哂,似乎觉得我可爱,探手替我添上一朵榴花,道,“多子多福,榴花是个好兆头。你宫里也栽些才好。”

“种石榴做什么。”我轻声嘀咕着,深究他话中深意,我脸更加滚烫,如方才饮下的茶汤般沸腾。他在暗示我孩子吗?

说起榴花,我忽而忆起沐安的寂寞,今夜她恐怕又是要难眠了,我遂小心开口道:“我才去了玉宜轩,宁顺仪那里的榴花开得很好,一树一树,如火灼烧,陛下不去看看吗?”我至多言及此处,陛下的喜好并非任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陛下负手而立,沉思不语片刻,却岔开话题道:“上个月答应带你去快雪楼,一直不得空,朕今日想起来了,不如今日带你去。”

快雪楼典藏历代名家书画,尽是宫中珍藏,没有陛下圣谕,寻常宫人不得入内。陛下亲自带我行云堂,我自然是歆羡不已。

而我与陛下初次相遇也是在快雪楼,那里与我更有不同的意义了。

圣上引我去快雪楼,行云堂难得一见的画院正大人亲自在门口迎接,画师们紧随其后躬身问安,其后又跪着数十个素衣宫女。

陛下一路并不避忌,坚持牵住我的手,众人面前,我手心渗出汨汨汗珠。忽而我感到一缕目光刺在身上,不由转身寻找,却见到一身湖蓝直衣的何微之,立在画师的最末端。他抬头远望,微微诧异的目光地定在我身上。

他并未生得陛下那样的好容貌,更无沈未病透彻明媚的双眸,然而他神色中始终隐隐藏着几缕愁思,宛如四月山风拂过樱花般寂寥,博得行云堂宫女们的无数倾慕也是常理了。

先前在内药局生病多日,而后又有了一番变故,算来快三个月未见了。此次是我成为妃子后第一次与他见面,我并不能走进细谈,只朝他颔首浅浅一笑,算作见礼。

陛下陪我阅览快雪楼画作时,唤来宫女奉茶,恰巧那宫女正是春儿。陛下忙着替我寻找一幅秋山问道图,故而我拉着春儿轻轻问道:“姐姐可好?”

她默默瞥我一眼,眼神闪烁,含情欲诉,却又顾及陛下在场,将那话又隐忍回去,我却不能催她快说,生怕惊了陛下。春儿踌躇间,陛下已经将那画作送到我手中,春儿无奈只好退下,临走前,不忘投给我一个忧郁的眼神,我更加确定其中必有曲折了。

与陛下的关系微妙不可言,他纵然被琐事耽搁,亦是会派人悄悄送来书信,我多是将书信收入书匣中,难得也会与他答诗唱和。虽不及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地步,当日若是得不到他的消息,心情若新月残缺之憾,或许是成了习惯了。

闲来无事,我与他在兰若堂闲暇时候,更多是各做各的事情,互不打搅。或是我手执书册倚窗阅读,而他在画案上泼墨挥毫,一卷完结,邀我共赏,或是我与他下棋,不过可恶我总是输棋,而他并不肯让我,好像他就是喜欢看我输棋恼恨的模样。

转眼入了六月,但热得已经如同炎炎七月一般,饮绿私下还与我抱怨少府分下来的冰块不够用,她还真是不懂事的孩子,不晓得多少殿阁并无冰块可用。听陛下说,帝都已经有几个人活活被热死,难以想象接下来的七月会是怎样光景。

大抵天热小孩子身体弱更加受不得,新城公主体热难受,请去几个侍医都束手无策。她母亲熹嫔更是整日发愁。

闻得消息,我放下书卷,换了身衣裳,遂前往元贞堂探病。

熹嫔的侍女惜桂掀起淡紫色撒花绣虫鸟帷屏,引我入内,内室弥漫着浅浅的药草味儿。印象中新城是个活泼的孩子,前几日偶遇时,还与母亲撒娇吵闹,此刻却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全无往日生气。

想来是爱女心切,熹嫔面色昏黄,眼睑红肿,浓重的脂粉也掩不去憔悴,袖上的金色棠棣花纹还沾着大片水渍,应当是新城的眼泪了,熹嫔也不去换,一任自己邋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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