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哲澜并不为她的威胁所动,被她指着鼻子斥责,面色毫无波澜起伏,依旧是那张不见悲喜的脸,道:“陆姑娘要找陆昭容,那就随姑娘高兴,不过奴婢先前该是嘱咐过,没有上头旨意,秀女不能踏出云光殿半步,姑娘要坏了规矩,恐怕陆昭容也保不住姑娘,姑娘要那样的闲工夫,不如多练练进退礼仪,省得将来失却礼数,丢昭容娘娘的面子。”

哲澜不卑不亢的回话堵得陆凝雪说不出话,陆凝雪搬出姐姐,却适得其反,只好指着哲澜道:“你,你……”

陆凝雪气急涨红了脸,哲澜上前一步,摇头道:“奴婢再三告诫姑娘,不要僭越用赤金簪子,姑娘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说罢毫无预兆地拔下陆凝雪头上的赤金杏花坠流伊簪,显然哲澜十分用力而粗暴,那簪子上还缠着几根陆凝雪的头发,陆凝雪顿时痛得龇牙咧嘴,扑倒在地上。

陆凝雪哪里能受得这样的羞辱,人还躺倒在地上,却不忘抬首凶狠地骂着哲澜,骂得难听,实在有亏大家闺秀的名声。哲澜露出难得的笑容,却令人莫名害怕,她吩咐左右的小宫女道:“你们带她下去,重新帮她打理下,好好教教她秀女该怎么梳,省得被妃嫔娘娘们瞧见,怪我没教好规矩。”

陆凝雪挣扎几下,虚张声势地喊着“你们谁敢碰我”,却终归被人带走了。

云光殿又恢复往昔宁静,哲澜淡淡扫视台下许多着装并不符合要求,同样僭越的小姐们,却仿佛什么事不曾发生过,平静地要求秀女们再次练习叩拜之礼,秀女们都战战兢兢,先前几个不情不愿,神色高傲的世家小姐,此刻也都敛气凝神,乖乖行礼,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此刻才恍悟,哲澜此举,不过杀鸡儆猴,压下世家小姐任性的脾气。而蛮横的陆凝雪,较之谢荻等面上恭顺,心怀对掌事宫女蔑视的小姐们,恰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第二日礼仪练习,小姐们的云锦发带也都悄悄地换成了素帛,统一着装,更无人再用多余首饰。

入宫第一日,学的并非礼仪,而是服从。

不出几日,哲澜严厉的礼仪训练,已经成为所有秀女们的梦魇了。幸而下午是由尚仪局的司籍讲授宫内规矩与祭祀、册封等礼仪程序,课后至多被要求背诵几篇祝颂文章,历经过上午哲澜的痛苦折磨,这对大部分秀女来说,就是休息的机会了。

司籍对待秀女们的态度相当谦卑客气,就算课上有人缺课、睡觉,司籍也不会在意,当然那样的优待仅限于世家小姐,出身州府的秀女,若是抽背文章出了差错,司籍就毫不客气地训斥。当然背诵并不能难倒我,但不少州府的秀女识字都很勉强,更不用说晦涩难懂的颂礼祝祷词章了。

叶景春每晚熬到很晚,用心地默背,我与沐安看她可怜,便耐心教她读写不认得的字。今日司籍恰好抽到她,叶景春昨晚睡曾前向我磕磕绊绊地背完了这篇百余字的当年文端皇后册封为皇后的赞颂文章。面对挑眉注视她的司籍,叶景春怯场的老毛病又犯了,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州府的秀女难不成都是空生了副漂亮躯壳,胸无点墨吗?”谢荻再次毫不留情地公开鄙视州府秀女,自然这也是在场所有世家小姐心中所想,但唯有谢荻图一时之快,直抒胸臆,生怕得罪的人不够多。

谢荻又意外的用扇子指了指我,道:“当然我说的不包括你,伊可馨。”

她不想一杆子打死一船人,特意将我提出来,大概因为前几日我流畅地背诵了那篇千余字的祝文,才对我另眼相看。我尴尬一笑算作回应,心底倒宁愿她不要画蛇添足,这下州府秀女们的怨愤可要转移到我身上了。

当然哲澜每日上午的训练是不会让秀女们有闲下来的心思多思考。今日上午训练走姿,我平日从不在意走姿,毫无疑问被罚的厉害。

回屋后我无力地躺在榻上,伸出通红的掌心,沐安替我上药,她只挨了两下。药洒上去钻心的痛,我咬牙忍痛不喊。而叶景春伤得比我还要重,双手几处已然裂开,迸出血痕。她只好低声啜泣着给自己涂药。

而近旁的谢荻正躺在软榻上,她是极少数两三遍就通过的秀女,纤纤十指毫无损伤,清闲地剥着橘子,叶景春的痛苦似乎与她毫无关系。我猜她心底或许还觉得我与叶景春太笨,理所应当遭到责罚。

沐安可怜叶景春,帮我抹上药后,又过去帮她上药,叶景春客套地推脱一番,最好还是接受沐安的好心,一壁还哭着谢谢沐安。那边的谢荻见此,只冷哼一声,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对沐安此举颇为不屑。

上午的礼仪训练尚且令人喘不过气来,下午宫女传讯陆昭容的突然驾临,则更令人身心俱疲了。

哲澜为此忙得焦头烂额,而秀女们亦在镜前勉力梳妆,就算不为给陆昭容留个好印象,也不能让这位娘娘挑出大不敬的错处,而哲澜今日也默许了秀女们偶尔的不守规矩。

我在家时,无人指点如何装扮,连梳头都是跟着过去的乳娘匆匆学会,草草梳妆,并不钻于此道,发髻历来梳地松散,狭小的梳妆盒内仅有常用一对点翠耳环,一支镀金钗。所以此番也想着随便应付算了。

沐安却很郑重其事的对待,一支缠金丝重瓣菊花长簪,配以两支坠紫流伊短簪,挽作高髻,玳瑁华胜压住发髻,耳畔祖母绿宝石耳环熠熠生辉。宁姐姐适合浓妆华服,却不会令人感觉庸俗,只觉大气雍容。

谢荻装扮与宁姐姐相似,可惜效果差之千里,三支凌霄花型嵌红宝石金钗挽成流云髻,发鬓末端绕上粉色绒花数朵,胭脂眉黛逐一用来,然而容貌平凡的缺陷并非珠玉能够补上。倒是叶景春甚为讨巧,只剪了两朵犹带水珠的兰花戴在发间,尤显娇媚,我见犹怜。

我打扮素净,一根银簪挽起最简单的平髻。宁姐姐梳洗完毕,见我还在对镜挽髻,便倾身下颚靠在我肩上,对着镜中的我温然笑道:“你看,先前还说羡慕我,这下连我都被你比下去了,清丽似谪仙一般的气质,并非珠玉华服可比拟。”

仔细端详铜镜中的清秀素颜女子,因着看惯了自己容颜,反而并不觉得有多突出。父亲曾言我的容貌极像母亲,而母亲曾是帝都有名的美人,昔年被誉为“帝都月华”。即是月华,遥想母亲当年不仅是容貌遮蔽月色,更该是气质淡雅如胧月。

谢荻整肃衣裳,懒懒地插嘴道:“伊姑娘与宁姑娘,恰如空谷幽兰之于艳艳芍药,兰之芬芳隽永,芍药嘛……”谢荻暧昧地笑着,我真恨不得哪天找个机会把她的毒哑,我简直快要被她的胡话给害死了。

幸亏宁姐姐并不计较,只是浅浅笑着,道:“芍药吗?我担当不起,谢姑娘过誉了。”

宁姐姐方才的话却提醒了我,我思量着又以为刻意打扮得容色照人似乎并不妥当,特别是面对性情未知的陆昭容。虽说陆昭容此次前来,乃是代行皇后之权进行训话,但她却还是皇上的侍妾,以色侍君,并非嫡妻皇后,就算是正室皇后,国朝尚有穆宗成裕皇后那般妒忌的女子,肆意毒害穆宗临幸后宫嫔妃。我并不信有她能不怀妒忌,平心静气地与比她年轻貌美的秀女谈笑风生。

对着铜镜犹豫再三,我终究还是解下每日必会戴上的丝巾,露出脖间触目的朱红色胎记。

叶景春暗暗惊呼出声,谢荻与宁姐姐眼中也闪现惊讶之色。我生来脖间带有一抹诅咒般的胭脂色胎记,这是心中最为自卑之处,每每用丝巾遮去那胎记。而今日不得已敛容,才狠心撤下丝带,求个安宁。

待到谢荻与叶景春离开,沐安才悄悄问我解下丝巾的原因,我将心中的揣测说与沐安听,并劝她将脸上绯红色胭脂洗淡些,沐安却只当我多心,昭容高高在上,怎会对低微的秀女产生妒恨之情,但念着我的好心,并不驳斥我,只象征性地将那华胜拆下。

众位秀女在云光殿正殿前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初春时节的太阳也并不令人好受,但无人敢口出怨言。我站的有些昏昏沉沉时,陆昭容方才在宫娥的簇拥之下姗姗来迟。

秀女们问安时,我趁机偷眼瞧着立于台阶上的陆昭容,额前的撒金梅花花钿在阳光下格外晃眼,一支凤凰衔珠金步摇挽成凌云髻,发鬓中点缀若干翠玉华胜,身上一袭樱紫色暗花金线花开富贵纹样曳地锦袍,旁人不敢随意穿的鲜艳色彩反而愈加衬托她的妖娆。

恍然大悟为何陆凝雪选择的首饰奢华无当,她便是要学她姐姐,可惜陆凝雪欠缺她姐姐的气场。纵然姐妹俩容貌五六分相似,换上同样的装束,即是截然相反的效果。

“都是姐妹,何必多礼,”陆昭容优雅地站在丹墀之上,声音干脆利落,“我方才正陪皇上下棋,故而延误了时辰,连累诸位在日下苦等。”

众人皆知陆昭容乃是今上宠姬,她何须再次炫耀,我不禁冷笑。哲澜代替秀女们平静回答道:“昭容娘娘过虑了。”

陆昭容端起黄地缠枝宝相花瓷茶盏,瞥着殿前的秀女,随意问道:“今年有多少秀女呢?”

“禀娘娘,共一百三十六人。”

“照料这么多秀女,胡尚服真是辛苦了。”

“奴婢奉命行事,谈不上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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