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位方丈,正是谢随从自己还是延陵侯世子的时候,就已结交的挚友,铸剑师钟无相。 但见钟无相确是剃度了,头顶九点戒疤,身上土灰袈裟,谢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僧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念,慢慢道:“贫僧法号无相。” 谢随舒口气,一掀衣摆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看来你比他们还高一辈。”又伸手拈起茶壶盖看了一眼,“这是怎么着,这么多年不见,你只请我喝茶?” 无相却道:“你为什么会进来这里?” 谢随道:“安可期让我来的。” 无相面色耸动,“安可期?他让你来,你便来了?” “他的吹金断玉阁保不住了,让我逃命来的。” 无相听了,许久不言不动,突然却又哈哈大笑起来,“逃命,哈哈,他让你到这里来,逃命……”又指着秦念道,“我这里只收男人,不收女人的。” 秦念道:“你放心,你让我留下来我也不会留下来的。” 无相似乎没想到她会插嘴,又着意看了她两眼,忽然道:“你这把弯刀……” “就是当年拜托你打的。”谢随笑道,“很好用,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坏。” 无相喃喃:“原来如此,那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又问谢随,“安可期还有说什么吗?” “他还说,要拜托我一件事情。”谢随道。 无相又笑了,笑得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他居然还敢拜托你?!” 谢随看着自己的老朋友,有些不忍,又有些不解,“你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么,不妨与我说说,我虽无用,到底能为你开解开解。” 无相敛了笑,直视着谢随,“你可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谢随摇摇头,“只知道是长江边。” “不错。”无相道,“这是长江上的一座孤岛。” *** 无相带着他们走过禅房的后门,到一处露台上,顿时江风拂过,展目望去,果然便见山下是浩浩荡荡的长江奔流而过,而目之所及,竟不见对岸。 “这个地方,江流甚急,普通船只很难抵达,当然也不是全无办法。”无相道,“但自三十年前,这里便只有我们一座寺庙了。” “这当真只是个寺庙?”谢随道。 “与其说是个寺庙,不如说是座囚牢。”无相轻声道,“被送来这里的人,全都是在江湖上作恶太多、名声太差以至无法立足,不知怎的就上了岛,结果却不想离开了。” “做和尚有那么好?” 无相看了他一眼,“就好像人生重来了一次,那么好。” 谢随摇摇头,“人生重来一次,哪有那么容易。” 无相笑了一下,那笑影却转瞬即逝。 “那你呢?”谢随看向他,“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无相不说话了。 “你没有作什么恶,名声也并不太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无相看向他,却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谢随好像明白了什么,“因为朋友。” 无相惨淡地笑了,“我也是因为朋友。” *** 腊月初八的凌晨,将亮未亮时分。 安可期与高千秋对过几招之后,便惊疑地发现—— 这位高楼主的武功,远没有传闻中那么出神入化。 安可期摧云掌一路攻击,高千秋一路后退,左支右绌,只有那逃命的轻功尚可一看。直到千林万叶都被掌风震得飒飒作响,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安可期已可肯定高千秋是受伤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闪过一道刀光! 安可期往侧旁一避,腰上大穴却蓦地一痛—— 中了暗器! 他不暇伸手去摸,只回掌攻击后方那个突然出现的敌人,高千秋却又在这时逼抢上来—— 安可期心中骂了一万句妈卖批,一掌径自将高千秋击飞出去,但自己也因受伤过后内力激荡,蓦地吐出来一口血! 黑暗中看去,自己吐出来的血,竟好似是紫色的。 暗器有毒! 他抬起眼,那暗处的敌人终于渐渐显露身形,娇小曼妙,却是个女子。 *** 谢随、秦念在岛上吃的第一次晚饭,就是和全寺的和尚们坐一张大桌边吃的。谢随看菜里实在少盐少油,忍不住探头去看旁边吃饭的和尚们。坐在他旁边的正是独腿的李铁拐,彼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有饭就快吃。” 谢随却放下了筷子,摇摇头:“吃不惯的饭菜,就像看不顺眼的女人,怎样也不能下口啊。” 李铁拐嘿嘿一笑,“人间享乐,全都是梦幻泡影罢了。” “享乐是泡影,受苦自也是泡影,那我佛为什么说受苦就能成佛呢?”谢随道,“如果一样都是泡影,那还是享乐好些。” 一双筷子在他的碗沿敲了敲,他看过去,便见到秦念无表情的脸:“吃饭就吃饭,哪来那么多废话。” 谢随只好又捧起碗,但仍忍不住小声:“不能喝酒不能吃肉,成佛也没什么乐趣。” “贫僧以前吃过人肉。”突然有人发话,谢随望去,却是那河间双煞刀,法号并不知详。那人将饭碗搁下,口唱佛号,低眉道:“人肉滋味,当年得意,如今吃这素斋,却觉也没什么两样。” “吃人肉有什么了不起。”又有一人开口了,“贫僧以前还卖过人肉,将人放在砧板上论斤约着——不过桩桩件件,都是罪孽罢了。” “在这里,不论是吃过人肉、还是卖过人肉,怎样的罪孽,都没有人在乎了。”有人叹了口气,“付出的代价,只是这辈子不再喝酒吃肉而已,这也太轻松了。” “咄!”坐在上首的无相方丈一声暴喝,“食不言!” 众僧连忙屏了声息,垂首合十,立刻又默不作声地扒起饭来。 谢随看得好笑,心中实在已想出了一万种嘲笑他们的妙句了,却偏被无相这么一喝,弄得他妙句说不出口,好不甘心。他看向秦念,满以为她也会笑的,却见她神容怅惘,仿佛因为几个和尚方才那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而受到了触动一般。 这也太无稽了……谢随心中没来由地不爽,想着这个鬼地方莫不是有毒,一定要早些出去才行。 晚饭之后,无相让谢随、秦念分开入住寺内两间厢房,谢随却道:“我们同行同止惯了,不必分两间房。” 无相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对秦姑娘的名声——” “我还以为你这岛就是世外桃源,全不用在乎这些了的。”谢随笑道,“但真是对不住了,比起贵寺的任何一位高僧来,我想还是我自己比较安全些。” 无相面色不快,“他们全都是摈绝红尘的方外之人,你大可放心——” “方外方内,也都不过是一念间事。”谢随道。 无相不耐地挥挥衣袖,“也罢也罢!东边第二间,你们自去吧!” “你身为方丈,可不能太动肝火啊。”谢随语重心长地道。 无相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倒是从来不动肝火,无论外间把你说成什么样子,你都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谢随笑道,“但是在意有用吗?” “你再不回家看看,你家老太太就真的要死了。” 谢随的笑容静止在了脸上。 *** 推开房门,见房中只摆了一张窄床,床边是一方矮桌,桌上供着灯火幽微的小佛龛。谢随往前走近几步,忽道:“我就知道钟无相还是对我好的。” 他低下身子,伸手往桌底下掏了掏,便掏出来两三只酒坛子,接二连三放在桌上。他又合掌对那佛龛拜了拜,“不好意思啊菩萨,实在是庙里的素斋太过难吃,我总需要点别的东西来补补力气,您说是不是?” 他这边自说自话,那边秦念却全没出声,只默默将被褥都铺好,自己坐了上去闭目养神。 谢随拿出两只杯子,瞥她一眼,“不喝一口?” 秦念没有理他。 谢随叹口气,自将两只酒杯都斟满了,手中拿一只去碰了碰另一只,“干。” 秦念微微睁开了眼,便见窗外月光清冷,流洒在简陋的室内,流洒在男人的半边脸庞,流洒在他寂寞的眼睛里。他一个人执杯饮酒,也不再与她说话,她却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到现在还不相信,安可期骗了你?” 谢随停住了动作。 “他如果真想让我们逃命,早该放我们出城去。”秦念冷冷地道,“再不济,也可以让我们陪他一起迎战绝命楼。最下等的做法,便是让我们进了他的陷阱,还自以为他是为我们好。” 谢随看向她。 “绝命楼我去过,高楼主虽然厉害,却也不是厉害到无人能敌。说要取吹金断玉阁一百条命,恐怕还是夸大了。”秦念的语声渐渐低缓,“吹金断玉阁何等地气派,皇宫御物全由他进贡,天下的生意被他占了三分之二,却来同你哭穷,说自己危在旦夕?再退一万步说,绝命楼灭了吹金断玉阁,朝廷那边断了大半的赋税,能让绝命楼好过?” 秦念的嘴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这自古以来,民不如官的道理,延陵侯——你不该比谁都深有体会么?” 夜已深了,寺院中响起了沉浊的钟声。伴着窗外吹入的寒风,有几缕梅花的清香和着酒香,入喉便化成了苦涩。 谢随微微地笑了,“可是王侯高爵,却没有做老百姓来得自由。” 秦念一声嗤笑,“这天下有几个人是真自由的。” 谢随想,她真的变了啊。从前那个温婉可人的小女孩,绝不会这样,不顾他的痛苦而刨根究底、非要把他的陈年伤疤用钩子刮拉出来细瞧的。 “他们说延陵侯谢季子是个忘恩负义有家不回的无行浪子。”秦念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是真的吗?” 谢随默默地抿一口酒,“旁的事我或许说不清楚,但这一件,却是真的。” “为什么呢?”秦念追问,“就是因为做老百姓更自由?可是你为什么会身受重伤倒在洛河边,又为什么会招来春雨镖、白马堂、那么多门派的追杀,你养育我长大的十年,我们一直都在东躲西藏不是么?如果不是今天你被他们叫破了名号,你这个身份还打算瞒我多久?” 她的话语越来越急,越来越痛,谢随怔怔地抬头,女子的双眸中仿佛烧着火,湿润的火,微醺的他一头撞了进去,便感到迷茫无措了。 “因为我……”他动了动口,嗓音发涩,“因为我杀了人。十五年前,我杀了人,所以不得不从家里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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