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刚开始练刀的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    为了练好身体,每日天还未亮,谢随就带着她去十几里远的山顶上汲水。谢随挑两只大桶,秦念挑两只小桶,两人踩着小溪中的石头回来,一边走路还一边唱歌,往往这样一趟摔上三五回都不算事儿。白天里谢随会教她一些使刀的动作,她年纪太幼,身形太小,那把弯刀她只举上一会儿就胳膊酸疼了,但只要谢随不开口,她便会一直一直地练下去。若是谢随出门有事去了,她就在院子里头顶着碗盆扎马步,可以坚持很久很久;但每到谢随回来时,她却会忘记自己头上还顶着东西,欢天喜地地跑出去迎接,“哗啦——”就这样不知碎了多少只碗。    谢随是个很严厉的师父,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训练过来的,十几二十岁的年纪,他自己都还没有成人,也不觉得女孩子就需要什么特殊的照顾。直到有一天,秦念货真价实地受了伤。    那天他们练习劈砍,谢随恰被朋友叫了出去,想起后院的柴还没有劈,便随口说,让秦念就用这刀法,把柴都劈好。    那是一位久违的朋友。谢随兴致上来,吃了好饭,喝了好酒,直到半夜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走到院门口了,想起来这副样子不好让念念瞧见,特意绕半圈走了后门,结果一推开门,就看见秦念倒在地上,身前全是鲜血。    大晚上的,月光暗淡,他还没看得清楚,就一下子跌坐在地。冷风一吹,酒全醒了。    后来他给秦念包扎时,手都在发抖,脑子里乱哄哄的,像是有一万只手在乱刨,一定要从他脑中刨出什么才罢休。秦念醒来之后却一直很安静,她愈是安静他就愈是慌张,他想,这种时候,他总是应该道歉的吧?可他却偏偏说不出口,偏偏说不出口……    “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秦念却忽然开口,声音里透着闷闷的难受,“大哥哥,你不要生气,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    ***    “你在想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截断了谢随的回忆。    谢随猛地醒过神,见床上的秦念已经醒来,深黑的眼眸直白地盯着他瞧。    谢随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在想你小时候,不知比如今可爱多少倍。”    秦念不说话了。    谢随给她掖了掖被角,“还困不困,是要继续休息,还是起来吃些东西?”    秦念摇摇头,“是你将我放床上来的?”    “还说呢,明明有床,为什么躺地上?”谢随笑道。    “有血,脏。”秦念低声道,“谁晓得你朋友会不会嫌弃。”    谢随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很轻微的一下,只要不仔细分析,很快就能忘记了。    “他怎么会嫌弃你。”谢随又笑起来,“他喜欢你还来不及。”    秦念看了他一眼。    谢随复正色:“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来扬州?还弄成这副样子,知不知道我看了多担心?”    秦念平平地道:“来还债。”    谢随一愣,“什么?”    “我打听到了,那箱子是绝命楼的,所以去绝命楼还债。之前过来踩了下点,顺便把你厅上那幅画给换了。”说到这里她皱了皱眉,“原先挂的都是什么东西。”    谢随这时候想起来了,原先挂的那是一幅春-宫。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谢随干咳两声,“你一个人去绝命楼,还要不要命了?”    “也没要我的命啊。”秦念不以为然,“高楼主很生气,但最后他说,这笔账总归要跟吹金断玉阁算,所以砍我两下就完事了。我又想到吹金断玉阁的老板是你朋友,所以过来提醒你一声。”    谢随呆呆地看着她。片刻之后,他犹疑地道:“我今日在瘦西湖,好像见到你……”    “嗯?”秦念看向他,“是吗?你也在那里——做什么?”    谢随顿了顿,“喝酒。”    秦念微微地笑了,声音略微发哑:“扬州酒好,女人也很好吧。”    谢随站起身,“你是不是该喝些水?”他去倒了一杯热茶再走回来,却见秦念已经闭上眼睛,再度睡去了。    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脸色苍白,显是十分疲倦了。    谢随将茶杯轻轻地放在床头,自己也慢慢地坐下来。头仍旧很痛,方才看到秦念倒地一瞬的晕眩记忆还残留着,让他无法安然去思考其他事情。    “傻瓜。”他叹口气,伸出手去给她捋了捋鬓发,女子的耳根上有一颗痣,他忍不住轻悄悄摸了摸。    他自己是个傻瓜,他养出来的小女孩,结果也是个傻瓜。    ***    安可期听闻秦念大驾光临,早就在前院里置办了一大桌酒席,专给她接风。    谢随带着秦念过来的时候,很是不快:“你怎么从没给我接风过?”    安可期回敬他一声“嘁”,转头又对秦念满脸堆笑道:“小姑娘快来快来,我给你介绍,这些全都是淮扬最好吃的名菜!”    “噢,谢谢安老板。”秦念道。    她的容色很平淡,即使对着武林豪富,表情也全无一点变化。安可期端起酒杯打量了她半天,忽而默默地笑了一下。    柳绵绵也在席上,一身轻飘飘的软红衫子,眉眼幽幽带笑,“这回可算见上了,谢随,你一个臭大叔养个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忒不地道。”    谢随摸摸鼻子,直接忽略了其他损话:“我知道我知道,我家念念最好看了。”    柳绵绵又热情地招呼秦念:“念念过来过来,陪姐姐坐一块儿!”    秦念走过去,她便立刻拉着秦念的手:“怎么受欺负啦是不是?姐姐跟你说,谢随这人不靠谱,谁欺负你你得告诉姐姐,姐姐去给你出气!”    “绝命楼。”秦念道。    柳绵绵一愣,“绝命楼?”    谢随咳嗽两声,“吃吧,念念都饿半天了。”    这一晚谢随喝得不多,秦念有伤也沾不得酒,倒是安可期和柳绵绵两人对饮喝了个昏天黑地。柳绵绵一喝醉了,便一点矜持都不顾,大喇喇地跟安可期谈些男女之事,谢随便只能不停地给秦念夹菜。    “我不吃这个。”秦念小声说着,又一筷子给他夹了回去。    “你不吃我更不吃。”谢随苦了脸。    秦念看着他悄声道:“这是你朋友请客,你得给人家面子。”    谢随道:“你小时候分明什么都吃。”    “那是小时候!”秦念道,“还说呢,你当是喂猪啊什么都给我吃……”    “谢季子!”安可期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我吹金断玉阁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你还不吃,我当真拿去喂猪了!”    谢随静了静,转头看向这一片华灯流彩的院落。江湖人的财富朝夕散聚,他知道他朋友心中不好过。无论是谁,收到绝命楼的帖子,都不会好过的。    “你今日见到高楼主了?”安可期转头就问秦念。    谢随眉梢微动,正想代秦念回答,秦念却停下筷子,端端正正答道:“我去了,但他不让我代贵阁受过。”    安可期“嘿”了一声,“一两一命,一百两就是一百条命。你只有一条命,当然代替不了一百条。”    秦念客气地笑了一笑。谢随执起酒杯,默默地端详着此刻的秦念。    “无论如何,只要将一百两黄金还给他,不就行了?”秦念道,“安老板家大业大,难道还拿不出一百两黄金?”    安可期道:“小姑娘,这世上许多事情,可不是只要有钱就能行的。”    “是吗?”秦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有钱还不行的?”    安可期转头,“这个嘛,你尽可以问问谢随。”    秦念笑了,当真转头问谢随:“你很有钱吗?”    谢随轻声道:“至少我能养得起你。”    安可期冷笑:“他还没钱?他家可是天下第一的有钱!哎对了谢季子——”他忽然将脑袋凑到谢随身边,“你家人到现在还给你送钱吗?要我说他们可真是长性,出了这样的逆子都还——”    谢随淡淡地一笑,“我有没有钱,安老板还不清楚吗?若不是靠安老板接济,我在外头这许多年可要怎么过下来?”    秦念听着这从未听过的事情,却一言不发。    安可期“嘿”了一声,慢慢地仰倒在椅子上,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自己干瘦的身躯上扇,他看着金碧辉煌的天花板,道:“谢季子啊谢季子,若在十五年前,我怎想得到你会有今日?你当初的一身骨气,还有没有剩下一星半点的?”    “我若还有一星半点的骨气,也就活不到现在了。”谢随回答得很诚恳,“我和安老板不同,我有小孩要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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