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吹金断玉阁。 “啊啦啦。”安可期裹着一身金灿灿的袍子,低着头一颗颗数过自己十指上的宝石戒指,“我可是特意让你经过红崖寨的,我对你这样好,你却把我的箱子给弄丢啦?” 谢随懒懒地倚在柔软的美人榻上,眼风朝他斜了过来,“特意?” “对呀。”安可期拍了拍掌,那宝石戒指便互相撞击发出奇怪的声音,“你老弟我可是江湖万事通,红崖寨那种小寨子又从来不挪窝,查一个人易如反掌。我也是看不下去你一直消沉,‘特意’给你安排一场故人相见——” 谢随忽而笑了,桃花眼柔和地弯起,“那可真是多谢安老板了。” 安可期愣住。谢随只有不高兴的时候才会叫他“安老板”。 “你不高兴?”安可期奇怪地道,“你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旁的牵挂了,若不将那女人抬出来,我总怕你去寻死——” “我已说了多谢了。”谢随摆了摆手,显然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安可期盯着他看了半晌,将身子重又陷回软椅上,长出一口气道:“这回可好,那一百两黄金,是绝命楼的货。” “绝命楼?”谢随微微皱眉,“你怎会同绝命楼做生意?” “不做不行啊,谢公子。”安可期又叹了一口气,“明明几年前还觉着绝命楼的高楼主只是个扶不上墙的货色,怎的突然就野心膨胀到如今这地步,接连吞并十数大门大派,隐然有号令江南武林之势!绝命楼本号就在扬州,吹金断玉阁不同他们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他拿起折扇故作潇洒地摇了摇,“天可怜见,我真是只想做生意而已。” “你该早些告诉我这是绝命楼的生意。”谢随道。 “告诉你又能怎样?告诉你了,你便不会去见那个小妮子了?” 谢随不说话了。 安可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其实他身量颇高,面容也算俊美,只是身材太瘦,常年又披金戴银,反而显得很不健康似的。他摇着折扇走到谢随身边,“啪”地拍下来一张信笺。 “今早收到的,绝命楼送来的东西。”安可期冷笑,“生意做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因为一百两黄金就要人性命的顾客。” 谢随看他一眼,拿过那信笺展开一看,却只有四个字—— “一命一两。” “好大的口气。”谢随笑道,将信笺原样折好,推了回去。 “我倒是相信绝命楼的作风,不会少杀一个,也不会多杀一个。”安可期道,“但吹金断玉阁同他高千秋有何仇恨?想来还是财多招眼。” “黄金失落是我的责任,绝命楼的问责也该由我承担才是。”谢随仍是安然地笑着,“我会去同那高楼主努力分说一番,顶不济也是以死抵罪,一定不会牵连到吹金断玉阁的。” 安可期回转身来看着他,后者的笑容温淡而诚恳,令人不得不去相信。安可期认识他很多年了,也许比那个小女孩认识他的时间还要长,可是却从来也没有看懂过他的想法。 “你是傻子么?”安可期拿折扇敲了敲额头,头疼地道,“高千秋岂会因为你一句话就放手?他堂堂一楼之主,下的战帖难道还能是放屁?” “人命更重要。”谢随微微一笑。 安可期忽然问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十五年前你从自己家里逃出来,是不是也因为你这种傻气?” 谢随那无处不在的笑容僵住了。 “堂堂延陵谢小侯,三岁读经,五岁摸刀,七岁上马,十岁继承侯位,朝中官拜二品,武功师承少林——”安可期的话音冷了下去,“却因为自己有着莫名其妙的傻气,所以离开了家,被人追杀半死不活,在江湖上漂泊了整十五年——” “明知道是疮疤,何必还要去揭呢?”谢随的面色又渐渐缓和,仿佛那张微笑的面具重又被他戴回了脸上。 “那个女人,她不知道,是不是?” “她不知道。”谢随温和地道,“我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你还当她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娃娃,要躲在你身后听你的保护?”安可期嘲笑道,“你这样去找绝命楼,便连她也会嫌弃你的。” 谢随失笑,“她早已嫌弃我了。” 安可期一甩袖,“同你这人根本说不清楚!” “仲连。”谢随忽然叫出了他的字,“我是打算先去绝命楼查探一番,断不给你多添麻烦。至于谁的责任——你应该已知道了,那箱子中的黄金,是在红崖山上失落的。我总不能,让念念来承担这过错吧?” 安可期一愣,“是在红崖山——这,这个你没跟我说!我只是特意安排了走镖的路线经过红崖山而已……” 谢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端起了酒杯,抬袖掩饰自己的笑,“我若同你说了,你便要怪在人家小姑娘的头上,还不如便怪我呢。” “我早已说了她不是什么小姑娘。”安可期恶狠狠地道,“你迟早在她身上栽个大跟头。” “我这一辈子,总之无时无刻不在栽跟头,不是么?”谢随笑意盈盈。 *** 深冬的瘦西湖,粼粼的、清透的波光极寒而冷,耀入眼中如一片冰渣子。歌吹之声沿岸不绝,倒映在那流冰般的天水之间的,是无数艘连在一处的画舫游船,时近黄昏了,便热闹地耸动起来。 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已是这些花船上的常客了,今晚他难得没有穿得一身珠光宝气,只是紫缎锦袍,金镶玉带,大冷天里还摇着折扇,总也难免叫人侧目。而与他并肩而行的男人却没有华丽的衣装,一身青衣直裾,长发以素色带子束起一半,露出一双款款的桃花眼,却不带笑意—— “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保镖?”与安可期相熟的歌姬依着他肩膀窃窃私语,“长得真好看,像画里的一样,要是再笑一笑就更好了。” 安可期将酒杯与她一碰,大着舌头道:“你让他笑还不容易?这世上他最擅长的就是对人笑了!” 对面的谢随明明听不见他的话,却还真的对他身边的歌姬笑了一下。 那歌姬愣了一愣,旋即晕生双颊,几乎让她拿不住酒杯。可是,可是那人的笑,其实并不是开心的笑,而只是一种疏离的、陌生的、甚至带了几分怜悯的笑…… 安可期干脆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走到谢随面前去,强行给他斟了一杯酒,盯着他一口不剩地喝干,“你要女人,我给你女人。你要酒,我给你酒。可待我真的把酒和女人都找来给你了,你又在这里发呆。” 谢随遭他猛灌了一大杯,脸上微微地发红,“我是来查事情的,不能多喝。” “为什么?”安可期很直白地反问,“你何时因为喝酒误过事吗?” “因为……”谢随竟尔语塞,“因为念念说,喝酒会误事。” “我看你还应该多喝几杯解解毒。”安可期扬眉,在他桌案对面盘腿坐下来,“我同你说,你那个念念,我是见过几面的,不巧还打过几次交道……”他没有注意到对面愈来愈深暗的眼神,“她啊,可是个心机深重的女人,恐怕早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要人保护的小姑娘啦……哎,哎你去哪儿呢!” 一阵衣袂带风,谢随竟突然从他身前夺门而出。 哗啦——掀开厚厚的门帘,便是激荡的江南的冷风扑打在他脸上,明明没到下雪的地步,却冷得令人身心发颤。他站在甲板上四顾张望,笙歌声中,烟水茫茫,一座连着一座的画舫在风雾之中微微摇摆,仿佛美人的腰肢—— 他方才明明从舷窗里看见了……看见了一个很像秦念的身影,纵身跃上了另一处船头…… 不对,不可能的。她明明还在千里之外的红崖山,怎可能出现在扬州的烟花之地?一定是他喝酒太多,以至出现了幻觉…… 念念说的还是没错,喝酒确是会误事的。 他明明是到这里来找绝命楼楼主的。 “这一大片花船,全都是绝命楼的产业。”安可期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想不到吧?听闻绝命楼的高楼主最初是个渔夫,不知怎的,就是喜欢这种浮家泛宅的感觉,哈哈!虽然绝命楼本楼建在岸边,但他也时常会下到这里来吃花酒也说不定……” 忽然间,各艘画舫之间出现了骚动之声,船与船连接之处俱都猛烈地摇晃起来,最远的那一艘竟已摇摇欲坠,颇有沉落之势!船舱里的歌姬乐师、老板客人全都慌张失措地跑了出来,方才依偎着安可期的那个歌姬花容失色地冲他大喊:“船要沉了,安老板!” 黄昏的天色里突然狂风大作,只是一瞬间,夜幕就仿佛被一只蛮横的手不讲道理地拉扯了下来。 谢随往前走了一步,只见那最远的一艘画舫背靠着烟波浩渺的二十四桥,几个蒙面的黑衣人落在了彼端的甲板上,可是太远了,他只能看见那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手中的兵刃泛出宝石一般华美的光泽,几乎刺痛了他的眼。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