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桌上已放了几碟精致的小菜,东宁拭了手脸,在桌边坐了。    她刚醒来,身体又不适,不是很有胃口,随便喝了口粥。很普通的红枣百合糯米粥,软黏甘甜的,意外得好喝。几碟小菜也是,不见一点荤腥,都是寻常的菜蔬,却各有各的美味。    简朴的小屋遗世而独立地伫立在山间,屋围安静,除了男子,不见什么别的人。    想到桌上的美味均出自眼前的男子之手,东宁暗暗诧异,只可惜她有满腔的疑问想问,无心于饮食,勉强吃了两口粥,便放下碗筷。因为失音,只能蘸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的缓慢写字问男子道:“是你救了我?”    男子看上去难以接近,脾气倒似不坏,看了她写的字,并没有对她打扰他用饭的事表现出不耐,没有否认地简单嗯了声。    东宁致了谢,有些心急地问出她关心的问题道:“你是大夫?”    男子又轻嗯了声。    东宁蘸着茶水,边写边抚着脸比划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男子道:“我知道,你是中了毒。”    “中毒?”东宁愣神,片刻后,回过神来接着问:“什么毒?你能解么?”    男子沉吟了沉吟,只道:“暂时还不能。”    东宁以为他是不知道什么毒,需要时间尝试,虽有些失望,但思及他说的是暂时,话外大有能替她解了此毒之意,心安之余,便也没在此事上多加纠缠。总归顾虑到她的身份对魏人来说比较敏感,就没告诉他她是大周过来魏国和亲的公主,只简略地跟他说了自己的名姓,又询问他的。    男子也言语简洁地回她道:“西靖。”    “东”姓是僻姓,当日东宁出生时,正赶上周、魏边境战乱,安魏王东礼驻守边疆,有感于边关战事给百姓带来的苦难,遂给甫出世的女儿取一“宁”字,也是希望周、魏边境能有安宁和平,百姓能过上安稳生活之意。    “东”姓冷僻,“西”姓相比于“东”姓的冷僻也不遑多让,至少东宁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碰到这个姓。她少幼识字,博览群书,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这个姓的出处。据说远古有一西国,又称西陵国,百姓以国为姓,遂有了“西”这一姓氏。    也有说是源自前魏官吏西门豹。西门豹受前魏国君魏文侯之使,出往邺都任县令。在其到任之前,邺都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漳河水患泛滥成灾。经西门豹多年经营治理,邺都后来成为一块丰饶富庶之地,百姓感念其功德,以其复姓“西门”为“西”姓,延续了下来。    “西”姓冷僻不假,不过最引东宁联想的,是他名讳中用了一个“靖”字。东宁,西靖,好像冥冥中,注定二人会发生什么似的。    东宁不自在地瞧向西靖,他可能此时与她产生了相同想法,也正瞧着她,长目优雅,俊容绝世。东宁的脸还受着伤,不及他的坦然自若,率先低下头,别过眼去。    西靖的茅屋建在山中,坐北朝南的东西四间用于起居,坐东朝西的南北三间一间用做厨房,一间是西靖的贮药之所,一间用做杂室。房前屋后种着数棵桃杏果树,暮春之际,红消绿浓,青涩的桃李小杏挂满枝头。    山里的地势东高西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蜿蜒的溪水印证了这一规律,从屋前流过,溪音泠泠,宁静的山野环境仿佛能令人听到它的每一个尾音。    方圆数十里除了西靖的小屋,不见任何人家。狼嚎不绝,虎风阵阵,东宁不明白西靖一个人怎么敢生活在这么与世隔绝人烟稀少的地方,至少她不敢。他几乎隔一日都要出去采药,东宁一个人在家里害怕,也会跟着去。    她当下还是不能说话,西靖每天都有熬药给她,因为相信是他救了她,她对他很信任,每一次都会把他熬的药乖乖喝了。但脸却不见任何改善。好在咽喉处不再像之前那般紧滞,已能简单地发出一点声响,尽管音色粗得像扯风箱,还是令东宁很高兴,以为解毒有望,对西靖更加信任。    西靖不是个多话的,喜独来独往。东宁初次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出去采药,令他很不悦,皱眉问她道:“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东宁走近他,在他手心写下了类似她一个人害怕的字眼。可能是她令他感到了麻烦,有那么一瞬间,东宁敏感地觉察到他的眼神特别深沉,周身气息冷凝,整个人向外散发着一抹十分危险的气息。东宁害怕,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    他眼神复杂地将她望了望,很快又恢复惯常的淡漠,没再理她,一个人走了。    东宁不敢再靠他太近,远远地跟着他。可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姐,还中着毒,身体不好不说,也不及他的体力、脚力,他又不可能等她,去时还能勉强将他维持在视线范围之内,回时就不行了,身体透支的她不知不觉就将他跟丢了。    待西靖发现身后的小尾巴不见时,思及她的麻烦无用,不是没想过放任她一个人在山里自生自灭的。然犹豫了犹豫,还是又折回了身。    山中的景物好像都长得差不多,尤其对东宁这种不熟悉山间环境的人来说。放眼望去,山如神立,林木阴深,草长花密,四围的景致仿若复制,不差一二。    眼睛已看不见西靖的身影,左一矗山,右一矗山,身体的虚弱让东宁对事物的感知力下降,方向感尽失。不知怎么走出盲地,她呆呆地坐在草丛里的一块大石上,麻木地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小石子发呆。    西靖不经意中流露出的深沉危险,让东宁不敢再寄希望于他会回来找她。周遭有沙沙的奇怪声响,像蛇在爬。    东宁平素最怕蛇了,不过此时前路无望,生死难卜,各种颓丧负面的情绪交织,对最怕的蛇倒无感了。视野所及并没有蛇的身影,不仅如此,还有一片熟悉的白色衣角在眼底浮现。    东宁以为自己眼花,抬起无神的漂亮眼睛将来人看了看,面如温玉,眉如墨画,发现确实是熟悉的那人,不知为何,眼睛莫名的泛酸,眼底泛起层层水雾,才耷拉下眼皮,眼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这不是西靖第一次看见她哭,那日离开大周的都城,坐在东去的马车里,她掩面直哭了一天,濡湿的罗帕换了一条又一条,哭得他都不敢相信她那纤细窈窕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泪水。    也只是那一天而已,之后他再未见她哭过,哪怕中毒后她被毒没了声音,毁了倾城相貌,她也奇迹得一滴眼泪未掉。    说到底终归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尽管她让他觉得麻烦,他也不能认真跟她计较。看得出她的困倦虚弱,他认命地倾身横抱起她走了。其后二人再一起出去采药,再未出现过他让她跟不上的情况。    东宁是住进西靖那里的第九日毒发的,脸、脖子都火辣辣的疼,肿胀得像要爆掉。她难受得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沁出的冷汗浸湿了床被。    西靖在东间房里,听着她的房间不断传出的动静,安静地阖目躺在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第二日,他见她原本细弱优美的脖子肿得像发好的馒头,没有任何的意外之色。    东宁被疼痛折磨了大半夜,耗费了泰半心力,整个人异常的虚弱。她的胃口极差,不管西靖的早膳做得如何美味,也只是病猫一般用嘴微触了触勺子,就放下了。    西靖道:“你最好还是多吃点东西,不然只怕熬不过。”    东宁摇摇头,她是真的没有一点胃口。经过几日的调理,她已能发出一些声音了,不过音色粗噶刺耳。抚着肿胀变形的脖子,问西靖道:“我以后还会像这样毒发,然后全身都肿起来,是么?”    西靖嗯了声。    东宁难受,强忍着眼底的酸涩问:“那我会死么?”    西靖避重就轻而又意味不明地道:“每个人都会死。”    是啊,每个人都会死,区别不过是活的时间长短而已。东宁悲哀地道:“其实我应该问,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西靖沉默了沉默,回道:“一个多月吧。”    居然这么短?东宁愣住。为了一个多月时间,受这么痛苦的折磨,值得么?问西靖:“你能救我么?”    西靖道:“我尽力。”    西靖没有食言,早饭后他又熬了药给她,东宁吃了,脸和脖子处的肿胀变形消了些,言语也更清晰了。    西靖不食荤腥,东宁注意到他房间外的檐下放着一排竹笼,里面养着许多兔子。兔子没有被卖掉,也没有被吃过,数量却仿佛时不时地在减少。    东宁纳闷兔子的去向,当然,也只是一个人在心里悄悄的纳闷而已,西靖喜静,不常说话,怕他嫌她聒噪,她语音纵恢复了好些,也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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