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艳艳,宅院前一道软软娇娇的身影娉婷立着,娇态倾颓,莹面如洗。身后唯跟了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 院门大敞开着,别院管事一脸无奈地迎上来,“少爷您可总算回来了,表小姐在此等了您一晚上。” 傍晚,少爷同季姑娘走后不久,表小姐同二小姐就来了,唬得他魂飞魄散。这位表小姐更一直坚持候在此,怎么劝也无济于事。眼下又撞见少爷携美同归,必将误会。 “阿萝?” 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裴钰踉跄跳下马车,“你怎么会来?” 握住女子纤细的指,惊觉于它的冰冷,挽过她往院中走,“你素来体弱,夜深露重,怎么不进屋去。”一面是心疼,另一方面则是担心叫她看见马车里的季瑶。 阿萝自幼寄住裴家,素来敏感多心,他和季瑶两个又是深夜而返,若是叫她瞧见,那可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女子却沉默着抽回手,揩泪不语。一旁的小丫鬟不忿道:“少爷,您扪心自问,您从凉州回来后在家待了几天?知道的会说你是忙于家中生意,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养了外室呢,您让小姐怎么想?”边说边瞭着巷口的马车。正是裴府表小姐云倾萝和丫鬟云绣。 云氏听了这话,眼泪便如滚珠落个不住。裴钰神色一黯,才要分辨几句,身后忽而响起一把清越玲珑、柔尔不腻的声:“公子,她是谁?” 他脸色一白,回头而望。季瑶果然已从车中出来了,正撩着车帘好奇地望着他们,眼底蕴着清亮的疑惑。 她自是做足了十分的懵懂无知状,却也看清了云氏的形容。杏仁眼,柳叶眉,相貌与她有五分相似,只面上天然一股怯弱不胜之态。此时见了自己,樱唇全无气血,蛾眉蹙蹙,泪如雨下,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表哥,你,你……”她举着帕子呜咽着说不出话来,转身即走。裴钰忙揽住她,“阿萝,你听我解释!”暗地里狠狠瞪季瑶一眼,十分恼火。 “如今我亲眼所见,又有何好说的?”云氏哭着打断他,“阿萝知道,表哥是怨阿萝贪慕富贵,可,可这事又如何轮得到阿萝做主……”说到此处哀哭一声,伏在他怀中双泪交流,单薄身姿微微颤抖着,似乎哀恸到了极点。裴钰心如刀割。 云绣护主心切,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季瑶,“呸”道:“天杀的下贱坯子烂娼妇!没见过两条腿的男人吗?偷人竟偷到我家小姐身上了!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云绣可是好相与的?”一头撞过来,叫季瑶一闪,倒撞在车辕子上,登时抱头倒地叫唤个不停。 季瑶心下十分畅快,面上却不显,立在车辕上假意着恼,“久闻裴氏家学渊源书香门第,如今一见,果然家风齐整,上行下效。” 裴钰本期望她能为自己辩解几句,见她出言嘲讽,脸色一黑,少不得为自己辩解几句:“阿萝,我和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云氏却似乎不想听,捂着帕子娇娇地训斥了云绣一句,依旧抽抽噎噎,哭个不停。裴钰正为难间,院门里又有一道声音传来,“裴家治家不严,倒让姑娘见笑了。云表姐平日里很是端庄文雅的一个人,如何教出来的奴仆竟满口村话。” 裴钰脸色一青,愤恨瞪向了管事。怎么不说二妹妹也在? 她既在,母亲和祖母那边势必是瞒不住了,如此一来,他将被迫提前安排季瑶入府。 管事亦十分委屈,他倒是想说二小姐来了,可少爷给他机会说了么?! 随着这一声,一位体长而秀、貌妍而逸女子款款提灯而出。云倾萝面上飞红,蛾眉蹙蹙地瞪了云绣一眼,小丫鬟吐了吐舌,道歉的话终究没有出口。 那女子先是打量了季瑶几眼,笑:“这就是阿兄说的从柔然人手里救了你的那位季姑娘吧?云表姐,恕月岚直言,你倒是有几分似她呢。” 云倾萝樱面一白,不由咬住了下唇。分明是那小娼妇像她,怎么会是她像那小娼妇!噙泪凄然一笑:“岚妹妹莫要打趣姐姐了,姐姐不过是个草木之人,如何及得上季姑娘金玉其质。”竟是完全略过了对方的第一句。 反倒是云绣捂着红肿的额头自地上爬起来,惊讶地问:“二小姐,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来者正是裴家二夫人卞氏的次女裴月岚。先前裴钰归家时曾略提过一句他被季瑶所救的事,原是为了日后认她作义女做的铺垫,岂料裴月岚竟记在了心上,如今一见季瑶容貌,便明白了过来。 想不到,她的这位阿兄痴愚至此,竟是要找人替云倾萝入宫去呢! 只可惜啊,某人未必领情。 眼底略浮出一丝嘲讽,裴月岚唇角扬起笑来,“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阿兄曾提过的,回京时曾为柔然所掳,是被一位姑娘救回来的,就是这位季姑娘啊。” 说完,又颔首向季瑶示礼,代兄长谢过救命之恩。 云倾萝一噎,和泪凄楚地看向了裴钰。裴钰长舒一口气,揽着她柔声解释:“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进屋子慢慢的说好不好。” 云倾萝却哽咽道:“表哥,我不要在这里。”双颊晕红,星眼如波,十足的娇弱可怜。 “好,咱们回府。” 裴钰有求必应,揽着心上人登了车,临去时又略带警告地扫了季瑶一眼,唤堂妹:“二妹妹,你还不走做什么?” 裴月岚勾唇一笑,“这就来。”含笑向季瑶示礼,“季姑娘,我们明日再见了。” 巷中车马辘辘渐渐远去,季瑶站在门口灯笼拉下的影子里,恍惚明白过来自己怕是要提前进裴府了。 * 裴家的宅子位于内城西阳门外的王子坊一带,雕楹玉磶,绣栭云楣,一步一景。 与季瑶想象中的断壁残垣不同,这座始建于天启年间的宅院茂树荫蔚奇花布锦,焕发着蓬蓬生机,丝毫看不出这里曾历经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但有一件事还是让她看出了几分端倪,那就是裴府里侍奉的下人都很年轻,鲜少有上了年纪的。原因么也简单,据闻,当初裴府策划先太子谋反案,事败遭诛,除几个直系女眷外全家上下杀了个干干净净,连大夫人云氏年仅七岁的儿子也未能幸免,奴仆自也在此列。又何来的老仆呢。 一大早便叫裴钰接来了这里,自东脚门入,在客厅中等候多时,季瑶早有些饿了。随她从别院一齐搬来的结萝打了帘子,递过一碟螃蟹小饺儿兼玫瑰芙蓉糕来,轻声道:“姑娘请先用吧。大夫人还在绣庄处理杂务,怕是要等些时日。” 季瑶闻言瞥了结萝一眼,这丫头是裴钰派来监视她的,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天聋地哑,难为今日竟肯同她说了这么长一句话。她略拣了几块糕点缓缓地吃,一面打量着屋中的陈设。窗上设着笔砚,壁上挂着名人字画,满满的风雅。这裴家,虽是弃官从商改做了绣坊,却自有一股书香门第百年世家的气韵。 略坐了一坐,便闻厅外丫鬟们含笑唤:“老夫人来了,大夫人,二夫人。”季瑶拿帕子擦了手,忙起身相候。 珠帘外进了几个妇人,为首的正是裴老夫人萧氏,一身石青色万福纹团花褙子,青灰撒花马面裙,鬓发如银,冷面肃然,眉眼间还可看得出年轻时的标致。裴钰同裴月岚搀着祖母进了屋来,身后另跟着两名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便是裴家大夫人云辛湄同二夫人卞含章。季瑶屈身见礼,“季瑶见过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 “季姑娘不必客气。”裴老夫人面容肃然,还未看清季瑶形容,忽闻身后的大儿媳云氏惊惶一声,指着季瑶直声叫道:“你……是你!!”支着脖子直直向后倒去。丫鬟们急忙扶住。 季瑶亦是唬了一跳,叫涌上来的丫鬟一冲,不自觉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幸而结萝在后扶住她,压低声音道:“姑娘不怕害怕。您原是同先公主有几分相似的,大夫人想必是将您错认成先公主了。”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季瑶,先公主尚的那位裴驸马,不就是裴家三子么。这端,裴老夫人同二夫人卞氏亦看清季瑶模样,眉目间悉是恍惚怔忪,面露惊诧之色。良久,始颤抖着声音问:“好孩子,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夫人,晚辈贱名季瑶。服耜季材的季,‘何以舟之,维玉及瑶’的瑶。” 季瑶莫名有些紧张,微微捏紧了袖脚。裴老夫人闻言又是一阵恍惚,肃冷威严的面上竟渗出一丝哀来,喃喃道:“瑶字好,瑶字好,是个宝贝!”裴钰早吓得半天出不了声,欲去搀扶母亲,又担心祖母。裴月岚亦是忧心如焚,暗暗掐哥哥道:“瞧你干的好事!” 地上的云氏悠悠醒转,忽然恸哭道:“娘 !让她走!我不要见到她!让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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